這時張騫才發現天氣好得出奇,他無措的內心也情不自禁受到了感染。尤其是那些懸垂在半空中的雲團,巨大而潔白,數萬朵雲絮緊緊湧聚、層層堆疊,好似矗立的空中殿宇,熙攘、聖潔,讓他刹時離開了自己擁擠的內心。
張騫抬頭望去,雲團就離他不遠,仿佛快跑幾步,再猛地一躍便能抓住雲絮的一角登上去。但張騫轉瞬又想:那麼登上這虛幻之物做什麼呢?風很快就會吹散它們,陽光瞬間就會使它們蒸發,屆時,這壯觀的殿宇也將傾塌、泯滅,變幻莫測一如我的人生。但是此刻,僅僅是此刻,這些虛渺的事物卻美得如此真實,我甚至能看清每一朵雲絮的邊緣,它們有的稍黑一些,有的更亮一些,每一根都像是用筆精細地勾勒過。
再往遠望,雲團之後,是寥闊、碧藍的天空,是伏雪的青色山巒。一路走來,張騫未曾如此這般得獲了感染,那抵在額頭的使命,始終令他無暇旁顧,甚至剝奪了他的夢和種種人生的樂趣,而今,烏孫王一口回絕了他,倒使他卸下了對命運的最後期待。
倘若生命隻剩下這些自然界的美景?那麼,我該如何呢?
中郎將張騫默默思量,覺得這也沒什麼不可,好歹眼前他所遇見的不是最壞的狀況,至少,他所經曆的此刻如此與眾不同。
這天黃昏後,奢加找到了張騫。帳內沒有點燈,還有一些熏馬腸的氣味。張騫獨自坐在一片黑暗中。
奢加乃是烏孫王獵驕靡的一名親信,二人年紀相仿,是烏孫現今為數不多的老臣,也是最為了解烏孫王性情的一位智者。有時候,強者之間僅僅止於心理相峙的無形對抗,反而最難化解。烏孫王與張騫正處於這種境遇,即使雙方都不運力,相互的身形和呼吸,都是一種挑釁。奢加自覺無法融合他們二人之間的對抗,一個是他的皇帝,一個是遙遠的異鄉人,各自都代表了身後的國家。所以,奢加不做任何化解二人的空想。他找到張騫,完全是因為個人內心的一點波動,是張騫讓他已經開始枯萎的思緒重新飄動了起來。那些思緒像輕得不能再輕的晚風,長得像不能再長的時光,奢加日趨衰老的軀體,竟然跟著這些思緒,恍恍忽忽地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
在奢加的心裏,這位漢朝使節代表了一切遙遠的東西,一切可感卻不可觸摸的虛幻之物、未知之物。人老多情,奢加也是如此。近兩年,時光總會時不時地將他擒住,帶著他離開眼前的一切具象。他曾把這種感覺說給巫師坎巴格斯聽,巫師沉吟的神情使他感到事情不妙。奢加聽說巫師坎巴格斯有隻從沙漠檉柳叢中撿回的斑貓,那斑貓瘸了一條腿,凝視人的眼神總是十分陰險,然而卻與巫師情感篤真,十年來不離不棄。巫師坎巴格斯還是從這隻斑貓身上悟到了一些生死的真知。原因是這隻斑貓總會提前告訴他哪個人將會離世。巫師坎巴格斯以此斷定:人死之前,必會以一種不為常人所知的方式顯現其生命的枯竭,這方式或是一種氣味,或是一種影像,總之,是確確鑿鑿會有的。聽完奢加的話,巫師坎巴格斯沉吟片刻,說了一句非此即彼的話:一個人隻有越過此界,才能看到彼岸的景象。巫師坎巴格斯不願多加解釋,奢加也就不再多問,隻好帶著一肚子的困惑,繼續看到一些遙遠的事物。
奢加並不懼死,每個烏孫人的靈魂都將回到他們的祖先身邊,他隻是為自己所見到的幻景感到詫異。他找到張騫,並非為了訴說什麼,而是因為一種信任。在諸多的異象裏,他似乎也看到了這位漢朝使節的內心--廣闊而幽深。
聽到奢加在黑暗中的呼喚,張騫起身點亮燈盞。
中郎將,你願意看看我寫的一些東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