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夜晚令人畏懼,提前到來的寒冷,以及愈益險惡的厲風,都使得守戍邊境的烏孫騎士更持久地思念他們的親人,樸素而其樂融融的家庭生活一再浮出腦海,成了他們在黑夜裏的慰籍。兵帳外,厲風撕扯著枯黃的牧草,獸一般的喘息聲此伏彼起,他們一邊聆聽,一邊在黑暗中歎息。盡管內心惶然,他們都願意相信,牧草發出的任何一縷變調的哀吟,都隻是因為忍受不了黑暗和寒冷。連哨兵都不願往遠處的黑暗裏多瞧一眼,他們稍稍抬起眼睛,狂風就把他們的視力撕碎了,以至於他們的目光從來不能更持久地停在一處黑暗中的事物上,一切都失去了輪廓,遠處的山巒或者穀地,近處的樹叢或者傾動的牧草,一並在風中連成一體,成為一砣重重的黑暗,壓在視線上,壓在奔突的心上。
兵燹就在這樣的夜晚發生了,本始一年的深秋,處心積慮的匈奴人終於向西翻過弋居山,借著黑暗、寒冷和狂風,襲擊了烏孫車延、惡師兩地。匈奴人的恐怖或許就在於此,當旁人都為險惡的自然而感到內心軟弱,忐忑不安時,他們卻能夠履險如夷,淩駕於自然之上,或者,倚靠其上,從而使自身顯得強悍,駭人,無可匹敵。
借著不斷發出尖嘯的寒風,匈奴大軍蛇一般逼近了烏孫邊境,他們選了兩處守衛薄弱的哨卡,就如同看透了一個人的內心所懼,找準靶心拉響了弓弩。他們穿過黑暗,事實上,他們本身就是黑暗,隻有野獸的眼睛和耳朵能在這樣的黑夜裏將匈奴人與黑暗區分開,直到烏孫哨兵在突然之間驚醒。
第一個睜大眼睛看到匈奴人的烏孫士卒,在被割開喉嚨的一瞬間,甚至都沒有弄清眼前那砣移動的黑暗到底是什麼東西,便一命嗚乎悲慘地死去。事後,有人為這些士卒的不幸發出感歎,兩年的戍守在數秒間嘎然而止,誰能夠看清生命的進速呢?
接著是接二連三被點燃的氈帳,匈奴騎兵站在氈帳門口,舉著刀等著每一個在驚慌中逃出氈帳的烏孫士卒,沒等他們撲滅身上的火苗,一刀揮去就斷送了他們的性命。
烏孫兵營裏的一個百夫長僥幸在兵帳被點燃之前跑了出來,但是,立即有五六個用毛皮將自己的臉裹得隻剩下一雙眼睛的匈奴騎兵將他團團圍住,在被戮殺之前,他蹲下身子用左手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目的是驅散馬棚裏的馬匹,這些馬匹聽得懂他口哨裏的含義,於是就發了瘋似地踢破棚欄,衝出棚圈,跑進遠處的黑暗。
匈奴人洗劫了車延、惡師兩地的哨所後,稍稍做了一番修整,他們畢竟是人,是人就非無所不能,他們想就著烏孫兵營還未燃盡的灰燼烤烤火,暖暖身子,沒想到這樣便貽誤了時機。那群瘋狂四散的戰馬尋著人的氣息,大部分跑到了幾十裏外的另一個哨卡,憑著馬身上的標記,哨卡的千夫長猜到前方出了狀況,便立即做好了準備,並派出快馬傳布消息。
匈奴來勢洶洶,但是,烏孫至少在東邊的戰場上等了他們兩年之久,所以,自從車延、惡師丟失後,烏孫駐軍的防備、守戍都沒有再讓匈奴找出空子,匈奴人最善長的突襲術也就沒了機會。
事實上,如果不搞突襲術,匈奴人在烏孫戰場上沾不了多大的便宜。須知,獵驕靡自小在匈奴長大,成人後又作為大將為匈奴人戍守西域,還帶兵侵奪過北方的丁零國,自然通曉匈奴人的戰術。烏孫西遷後,獵驕靡不願臣服匈奴,就是憑著慣用的匈奴戰術擊敗了前來問罪於他的匈奴軍臣單於。在將近一百年的時間裏,幾代烏孫騎士都是以先接受匈奴戰術教育而開始訓練的。他們和匈奴人一樣,身著沉重的鎧甲疾馳,卻能夠牢牢黏在馬背上,這都是因為他們用的是與匈奴士兵同樣的高橋馬鞍,以及固定在馬鞍上的皮革或者亞麻腳蹬,有了這兩件東西,如果不去識別胸甲上的特殊標記,以及兩軍戰馬的體格不同,單從他們持弓、策馬、套索和揮刀砍殺的身影來看,幾乎難將他們分別開。
有時候,兩國都排兵布陣準備惡打一仗,匈奴人自信他們的箭矢能像刺破一張羊皮似地,穿透烏孫士卒的第一道防線,可是,當匈奴人的如蝗長箭黑雨一般飛向烏孫陣營時,不料在半空中遭遇了比他們的如蝗長箭更密集的箭陣,一時間,呼呼嘯叫的箭羽都在半空中變了聲,嗚咽著丁丁當當紮成一團。匈奴軍隊的指揮官看著倒栽下來根根鐵箭,不免張大了嘴巴,再看看穿過箭陣疾落下來的烏孫鐵箭,三棱狀的箭頭竟然與匈奴人的一模一樣。
別以為匈奴人隻會急風驟雨般地蠻幹,他們從小就學會了一套擒獲獵物的本領,熟知埋伏和誘惑在戰爭中的必要性,看見烏孫陣營穩若磐石,無法實施硬衝猛打的戰術,便做佯攻態想要誘使烏孫騎兵離開第一道防線。不料匈奴騎兵以撤退來誘敵深入的戰術也沒能得逞,因為每一個烏孫士卒都在戰前被多次提醒過,千萬不要去追擊開戰不久,便莫名其妙轉過身逃跑的匈奴人,那完全是個一眼就能被識破的騙術。這樣一來,匈奴人就不得不暫時退兵,另謀挾製烏孫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