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外,夜色正漸漸褪去,值夜的侍衛換完最後一班崗後,堆積在東方的鐵青色雲絮開始慢慢發亮,黎明就要來到了。
大帳內,傳來銅壺嘴的流水聲,水流擊打在厚重的銅盆底上,丁丁當當,發出清脆的回聲。烏孫王翁歸靡幾乎一夜未眠,大戰的前夕,確有一股難以抵製的氣息如同波浪一般不間斷地衝刷著他,既給他迭蕩的不安,也激起他的期待。
這場他等候了兩年之久的戰爭,終於要在今晚見到結果了,他煩透了之前那種被動的防禦,守在邊境上等著匈奴人來打自己。許多時候,他的心裏都泛起過一種與普通士卒相似的衝動:不如向匈奴殺過去,早一刻決出生死,就早一刻結束這種難耐的折磨。所以,一到與漢軍約定的發兵時間,他便迫不及待下了進攻匈奴右穀蠡王廷的旨令,並要求大軍日夜兼程,不可讓任何內奸發出的消息,先於大軍而至。
水聲是從一隻銅水壺的壺嘴裏發出的,翁歸靡就著不燙不冷的清水洗了眼睛、臉頰和胡須,末了,用一塊繡著虎紋圖案的細棉布擦幹了臉上的水漬。與此同時,烏孫軍營裏的每個士卒都在靜靜做著出發前的最後準備,有的人行動稍快,已經就著奶酪,默默嚼動風幹的羊肉。
昨天夜裏,是連續三日行軍以來睡眠時間最長的一個晚上,為的是給今天晚上的屠戮增添一些體力,他們都聽說匈奴右穀蠡王的治地人口繁多,牛羊遍地,而國王翁歸靡已經在戰前的誓師大會上允諾了他們:誰砍下匈奴人的首級越多,誰獲得的賞賜就越多。他們在邊境上的等候似乎都為了今天晚上的這一仗,贏了,他們能把戍守邊地兩年的損失都奪回來,敗了,他們便再也見不到自己的親人。
三日前,翁歸靡號令全軍出發的時候,常惠作為漢廷派往烏孫督戰的校尉忍不住提醒他不要操之過急:昆莫陛下,漢廷分發五路的十六萬大軍才剛剛啟程,咱們路近,不防等西出酒泉的蒲類將軍趙充國趕到西域後,我們再動身?這樣一左一右,右穀蠡王必將無法招駕。
然而,常惠的話音越過大帳內的火盆,剛一觸及翁歸靡的目光,便即刻遭到了否定:校尉大人,你有所不知,匈奴人的耳目多的似沙,快得像風,我估計,漢廷的五路大軍剛剛出了長安城,匈奴人差不多就已經得到了漢軍出征的消息。這陣子,我猜已經有不少匈奴人攜卷家當趕著牛羊往漠北跑了。如果不把一天抵作三天,等我們到了右穀蠡王廷,可就連一根牛毛都見不著了。
校尉常惠的擔心並非無謂,漢主劉病已在接到解憂托他帶回的第二封求救信後,即刻進行了軍事部署:十六萬大軍兵分五路,一路為祁連將軍田廣明,領四萬餘騎出西河;一路為度遼將軍範明友,領三萬餘騎出張掖;一路為前將軍韓增,領三萬餘騎出雲中;一路為虎牙將軍田順,領三萬餘騎出五原;一路為蒲類將軍趙充國,領三萬餘騎出酒泉。此戰乃是自漢武帝元封年間以來,近三十年裏,漢廷唯一一次調集偌大兵力撻伐匈奴,烏孫王翁歸靡正是借由漢軍之勢,才敢主動回擊匈奴,倘若因為烏孫提前動作,匈奴得以警惕,並找到應對的策略,那麼,漢廷耗損如此驚人的一次軍事行動豈不是將會得不償失?
翁歸靡否定了常惠的建議之後,回到大帳喝了杯馬乳,吃了半根灌肉腸,隨即差人宣召巫師木罕,商議大軍出征前的祭祀與占卜事宜,以確定出發的良辰吉時。在等候巫師前來的時間裏,校尉常惠曾試圖以顧全大局的道理再勸勸翁歸靡,卻又因為一眼看出了翁歸磨神情裏的義無反顧,以及不可掩抑的焦灼,便迫使自己接納眼前的一切。事實上,之後所發生的事,正如翁歸靡所言。
本始三年的二月,翁歸靡率領著烏孫五萬精兵,疾馳在瑪納斯往蒲類海而去的大草原上,彼時天地空闊,萬物沉寂,枯黃細碎的牧草在隆隆馬蹄聲裏劇烈地顫抖;時值東天山的紫貂臨近產仔期,不少懷孕的雌貂都因此紛紛早產;而天山深處的雪川,有一些竟在大軍還未到來之前,便發生了雪崩;偶爾有幾個在山穀裏打獵的牧人,聽到這樣異常的震動,忍不住從藏身之處露出頭來觀看,但是,他們幾乎什麼也看不到,因為大軍過處,扯起的土塵遮擋了半個天空。
如果沒有這天黃昏時的這場屠殺,彙成小溪的血流沒有洇紅蒲類海的湖水,生活在這裏的仙女大概不會不跡而飛。而在此之前,一位曾經飽覽過蒲類海景色的烏孫部落首領這樣描述過它:一位深愛著你的女子在望著你的時候,會把她的夢透露給你,我就親眼看見過這些美麗的夢境,白雲,雪山,藍天,青鬆,彩虹,鳥影,它們聚集過來的速度,與它們飄散而去的速度是相等的,所以,你從來不必擔心這些夢境會有枯竭的一天,也不會因為它們重複到來而感到乏味,因為,它們永不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