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驅散了大殿前的最後一塊陰影時,烏孫王翁歸靡帶著他的夫人、妃子、子嗣和臣僚,依次站在鬆木搭建的祭台上,跟著巫師木罕膜拜神祗。
清涼的風從南麵吹過來,穿過赤穀城的八道城門,上百座氈帳,麾旗下的流蘇,將滿身綴著羽毛的巫師吹得飄飄欲仙。
一陣激烈的述說之後,巫師緊閉雙唇,高舉雙手仰望著藍天。又在忽然間,揚起脖頸開始呼嘯,聲音同時分成了兩股,一縷在半空中悠遠地飄移,一縷在地底下雷動,這著名的巫嘯聽來令人動容,在場的每個人都認為自己靈魂的意誌這種聲音裏化為烏有。就在此時,萬千雲朵緩緩飄近王宮的上空,仿佛為巫嘯招喚而來。
看得出,巫師木罕在尋找最為吉祥的一朵,無論是色澤,還是雲紋,都需完全契合他的靈感。花費了煮沸一壺奶茶的時間,巫師看見了那朵心目中的祥雲,他隨即低吟起來,聲音一點點地提高,而後忽然示意眾人伸手接納神祗的賜福。
祭典之後的早飯是隆重的,眾人依次向烏孫王翁歸靡致禮請安,翁歸靡則向每個人點頭還禮並賜福:願你牲畜滿圈;願你奶食豐富;願你吉祥如意;願你時時順利;願你常沐恩光;願你災禍離身......
事實上喜悅也同樣累人,一連串的祝福從嘴邊道出後,王座上的翁歸靡開始懷疑人間是否真有這麼多的歡樂。他看見一隻隻飄香的羊頭被端上每位貴人的座前,看見大塊的馬頸肉被放入人們的口中,看見權臣們的腰帶上著鑲著大片大片的金箔,看見他的小女素光戴著金絲鑲邊的紅色平頂帽,耳邊的瑪瑙珠鏈鮮豔迷人,他想這所有的一切確實令人感到由衷的喜悅,世上的福祉在這個清晨雲集在了他的王宮裏,然而,喜悅為什麼那麼快就從他的心裏溜走了?我在眾人之上,反射著太陽的光芒,偌大王廷的意誌都凝結在我的周身,還有王國從未有過的繁榮,為什麼如此輝煌的一個清晨,卻沒能使我好像眾人一樣心底裏流著蜜?人影在我眼前飄浮,笑聲在我耳邊旋飛,連貴人們衣衫上的蔓枝花紋都舞動起來,我的視力,我的感官,難道出了什麼問題了嗎?
解憂坐在他的身旁,一側身望見了翁歸靡漲紅的臉頰。乍看她以為翁歸靡被大帳裏的歡樂所陶醉,但轉念注意到了翁歸靡僵硬的笑容,以及躬垂著肩背疲憊的坐姿。往常他都是盤著右腿,左腿立起來,好讓左臂舒適而不羈地搭在膝蓋上,有時候幹脆還在腰後支上兩個蓬大的羽絨枕頭,一付隨意而疏狂的樣子。解憂立刻覺到了不妥,便示意身後的侍女快去叫醫師阿坎。
解憂與翁歸靡提前離開了喧騰吵鬧的大帳,臨行前,解憂囑咐馮嫽,宴席要高高興興地辦完。
仍然是老毛病,肥胖導致的高黏血症突然讓翁歸靡出現連續性的頭暈症狀,解憂扶著他在床榻上躺下的時候,他說:夫人,我的腦後頸像是挨了一悶棍,沉甸甸地痛。
昆莫,別擔心,我已經派人去請醫師阿坎,我府內的太醫令也就快來了。
今天原本是個吉祥的日子,有那麼多讓人高興的事,烏孫人一年裏都盼著這個節日呢,你瞧,哪一年的春雨日都是個大晴天,神祗們在這一天全都揚起了笑臉,可是我......
昆莫,請安靜些吧,我看呐,您這個病,就是怕吵鬧,怕心裏存放的事情太多。
有些事不說恐怕會晚了,夫人,趁著沒有旁人,我要與你說說太子的事。
太子--?
是的,你還記得吧,當年我與軍須靡有過約定,等到泥靡長大成人,要將王位歸還於他。唉,王位是什麼呢?王位好比一塊擁有魔法的石頭,有時候,它像金子一樣放光,有時候,它又跟一片廢墟沒什麼區別。時間過得可真快,轉眼已經有兩個半生肖年過去了,那些像樹根一樣延伸的皺紋已經爬上了你我的額頭,想想那泥靡,還有三年,差不多也要四十歲了吧。你是知道的,從他成人那天起,匈奴人一有機會,便為這件事找我們的麻煩,警告,威脅,嘲諷,恫嚇,什麼手段都用過。關於這件事,這些年裏我想了許多遍,要說我的哥哥--軍須昆莫,他命我發誓把王位還給泥靡,其實隻是出於個人的私心,就像當年我的祖父,硬要把王位傳給他一樣。
陛下,軍須昆莫這樣說的時候,我猜他是沒有考慮到泥靡繼位後,烏孫等同於又回到了匈奴的控馭之下,事實上,這是獵驕昆莫畢生所反對的,他之所以與漢朝和親,都是為了這個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