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夫人,你在說什麼?萬年不好好地活著,他能做什麼去?上個月登基的時候,我們不是都親眼見到他坐在王座上麼?王宮裏有好多人呢,都單膝跪地向他敬賀。我還指給你看他腰上的純金帶扣,雕著帶翼的虎紋,比我身上的這塊都耀眼呐。還有那身藍緞刺繡錦袍,衣襟和袖口都用金絲繡著莖葉花紋,襯得他高貴無比。是誰說他凶惡?我一定要把這個說壞話的人的舌頭給割了......
翁歸靡的聲音漸漸低下來,因為他看見解憂在掉眼淚。
......夫人,什麼事讓你這樣悲傷?
解憂輕輕地擦幹眼淚,低聲說:昆莫陛下,我是想念咱們的兒子萬年啊。不過,還是說說眼前高興的事吧,元貴的婚禮,當然要辦得風光體麵,就依您的想法,西域大大小小的國家,凡是與我們結交的,或者和睦的,都要派人去邀請。
是啊,風光體麵--
那麼,陛下,您好好歇著,我這就讓大吏趕快準備。
事情果然被解憂猜中,神爵二年的年末,直到翁歸靡故去,相夫公主才剛剛走到敦煌郡。而泥靡趁此機會,憑著翁歸靡與軍須靡當年立下的約定,以及別爾特翕侯和烏鐵斯長老的扶助,迅速登上了王位。
消息傳到敦煌,負責送護公主的長羅侯常惠趕快讓送親隊停了下來,他一方麵派人往長安送信,一方麵帶著少數護衛,火速趕到烏孫。常惠抵達烏孫後,立即以漢朝政府的名義,在烏孫高層議事會上責難烏孫權貴:如果烏孫不立元貴靡為國王,漢廷將召回已經在路上的相夫公主。
想必常惠因為事態緊急,沒有細加思量這句話的可笑與荒唐,他還想當然地認為,烏孫王廷都和解憂一樣,眼巴巴地盼著再娶個漢地公主呢。事實上,他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須知,已經登上王位的泥靡,以及已經宰控烏孫大權的別爾特翕侯和烏鐵斯長老,都巴不得這件事中途夭折,泥靡的身體裏流著匈奴人的血,而那些權貴,也都是匈奴人的親信與耳目。所以,常惠這樣說,其實是在給支持漢廷的烏孫貴人施加壓力,對於泥靡一方,則正好求之不得。
為此,從高層議事會下來,親近漢廷的烏孫貴人都向解憂表示了不滿,有的人措辭一點兒也不客氣:常將軍怕是老糊塗了,怎麼威脅起自己人了?召回少公主,泥靡正好並不情願呢!
彼時,解憂隻是一籌莫展地坐著,很長時間無言以對,連同坐在一旁的元貴靡、左大將長樂、右大將知英、馮嫽,也都你看我,我看你,並不知道該怎麼為常惠辯解。
雖然左右大將,左右都尉都站在解憂這一方,但是比起別爾特翕侯和烏鐵斯長老,他們顯然缺乏號召力,常惠在烏孫停留的這段時間,雙方的對立情緒日益險峻,參與這場紛爭的要員們,每個人的耳邊都呼嘯著暗箭刺破氣流的咻咻聲。而解憂的眼前,似乎常能見到危機正如彌漫的夜幕,升騰在赤穀城的各個角落。
烏孫情勢危急之際,漢主劉病已恰好也正為這件事召集臣屬。依然是大鴻臚蕭望之第一個站出來呶呶不休:主上,早在允諾這件親事之前,微臣就覺得烏孫王廷不可信賴,從獵驕靡以來,三代烏孫王都既娶漢公主,又娶匈奴女,一看便知,是與西域番國一樣心屬不定,首鼠兩端的。事實也證明了,即使大漢以和親拉攏,烏孫仍然難以為我們所控製。眼下,漢廷已按約定派出少公主,而烏孫貴族卻擁立了有匈奴血統的泥靡為烏孫王,此人非少公主所要嫁的元貴靡,那麼,我們召回少公主就不是毀約。為此,我們應該警告烏孫王廷:因為傾向匈奴而導致的和親失敗,他們必須為此付出向大漢繳納賦稅和履行兵役的代價。
蕭望之的強硬態度如同一柄利劍,削去了漢主劉病已的猶豫不決,他隨即寫下聖旨:召回滯留在敦煌的相夫公主。
就是這些突變給了解憂莫大的打擊,眼看烏孫陷入分裂,她的境遇也岌岌可危,漢廷卻抽身而去,任由勢態往榱崩的一方滑落。
雖然仰給於人的結局大都不過如此,但是,對解憂而言,她把自己與漢廷的關係想象的仍然十分美妙,因此就無法接納眼前的這個事實。四十年了,她離開長安,那時她隻有十九歲,而今已是六旬老婦,往事曆曆,她自問沒有哪一件事不是以大漢利益為重的,她的人生也因為仰承了一件政治交易,而變得負有重量,而她自身所具備的內在光華,也緣此得以綻開。
解憂當然無法這樣思考她的命運,她是有所希翼的,如同平凡的一個女人,期待家園、親人與溫暖,以及潔淨光亮的聲名;渴望一些近在咫尺,且栩栩如生的尊重、顧惜和銘記;需要從中原遞來的,能時時觸摸得到的溫暖。而漢廷對烏孫的忽略,等同於對她的忘記,這便使她不能做到容止汪洋,鍥而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