鴟靡的事還讓解憂如鯁在喉,這麼短的時間,她無法平息那些話在她心頭掀動的顫栗。這一刻,她倒不是想去追究鴟靡的過錯,或者掘地三丈,揪出那個中傷者,再割掉他的舌頭。這一刻她獨自看著自己的內心,良久地逼視讓她不得不承認:鴟靡說的話一點都沒錯,一直以來,她都是詛咒泥靡的,當然,她也曾經詛咒過泥靡在她身體裏播下的這顆種子。但是這些詛咒隻有她自己聽得見,並且,自從鴟靡出生後,自從他堅強地活了下來後,她再也沒有詛咒過這個孩子,不僅如此,她反倒因為自己曾詛咒過自己的孩子感到羞愧,反倒為此更加疼愛這個可憐的鴟靡,一個在戲弄和恥辱中誕生的生命。
如果不是我的詛咒太強烈,他又怎麼能聽到呢?他會不會在我的腹中就聽到了一切?啊,那塊胎記,難道就是我的詛咒麼?我把我的詛咒印在了他的額頭上。怪不得,怪不得每一次見到那塊胎記我就心驚膽顫。
解憂陷在內心的混亂中,各種不詳的念頭飛向她,就仿佛她是草原上一隻垂死的獵物,天空與地上的禽獸都盯上了她的肉身。
天黑後,奶媽把鴟靡抱進了解憂的寢帳。鴟靡仍然不願挨著解憂睡,解憂隻好叫人又在帳內另外鋪起一套床褥。
一連幾日鴟靡睡得還算安穩,可是解憂並未就此安下心來,相反,越是與鴟靡朝夕相處,她越是相信自己的判斷。
已經不隻一次了,解憂坐在鴟靡身後,默默看著他玩耍的背影,寧靜的氣氛既會讓她內心湧起陣陣濃稠的母愛,也會使她情不自禁想到那些詛咒,急切的時候,她會在心裏脫口而出:鴟兒,難道你真得能聽到那些詛咒嗎?
然而,令她害怕的正是這些時候,每當她身不由已在心裏暗暗發問,正在玩耍的鴟靡會突然停下手裏的動作,轉過頭吃驚地看她一眼,那副神態就好像在說:阿媽,你為什麼要這樣問我,你不知道我很害怕嗎?
每逢這種時候,解憂也是驚駭至極,她會捂住自己的胸口,用力按壓,生怕那顆心會猛地一下從嗓子眼兒裏蹦出來。而鴟靡則像受了委屈似地,撇著嘴盯著解憂,眼眶裏噙滿了淚水,額頭上的胎記也仿佛就要湧出血來。
這個驚人的發現險些擊潰解憂的全部意誌,她原以為一生的付出可以使她和她的親人獲得榮耀,進而擺脫厄運,卻沒料到不幸還是圍著她打轉,並且最終附著在了這個可憐孩子的身上。
因為鴟靡,解憂這些天的睡眠壞到了極點,好在守城的大樂與知英那裏沒有傳來什麼壞消息,才讓她有時間來思考命運拋給她的這個不幸。
晝明夜晦,又是一個不眠之夜,解憂輾轉反側思緒煩亂,末了,忍不住在心裏歎道:天神啊,我原本已經老了,可你為什麼還要讓我生下這個孩子,這就好比讓我生下自己的詛咒。
誰知解憂說完這句話,剛剛轉過身體,睡在另一張床上的鴟靡便發出一聲"啊"的尖叫,繼而尖聲大哭起來,那聲音淒厲、驚恐,就好像被魔鬼擒在了手心。帳內每個人都被這聲駭人的尖叫驚醒。侍女慌裏慌張打著了火,燈盞亮起的一刻,解憂驚呆了,鴟靡躬著小身體,頭俯在枕間,一邊呼號,一邊用手摳抓著自己的耳朵。
這驟然發生的一幕讓解憂完全喪失了思維,她魂飛魄散站在一旁,麵如土色,隻是眼睜睜看著奶媽把鴟靡抱在懷裏,又費了很大勁把他的兩手按住。
好一會兒,解憂才慢慢恢複了意識,她慢慢走向鴟靡,每一步都心驚膽顫,生怕自己會嚇著鴟靡,就仿佛自己是一個惡魔。
帶著陣陣心悸,解憂靠近了鴟靡,她不敢麵對鴟靡的臉,就躲在他的身後撫摸他,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然而這時她看見的東西更讓她害怕。眼淚雖然模糊了她的雙眼,但是她看得十分清楚,鴟靡耳朵附近的臉頰、脖頸印滿了一道道手指摳出的血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