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在網絡(1 / 3)

戰鬥在網絡

戰鬥在網絡

星 河

決鬥是解決一切情感問題的最好方式。

時間:五分鍾之後;地點:數理樓間的草坪。

我關閉了屏幕和終端,也關閉了眼前這兩行無論怎樣也清除不掉的字符。

電梯四壁反射著銀白色的金屬光澤,引導著我向下離開這座以香港投資者命名的心理係豪華樓。

在心理樓北麵是物理係和天文係灰暗陳舊的平淡樓房,在物理樓北麵是數學係和信息係質樸肅穆的仿古建築。在物理樓和數學樓之間,有一片供人消夏納涼的綠地。

在即將到達綠地時我忽然改變了主意,返身進了物理樓。我希望先從隱蔽處一睹對方的尊容——萬一他叫來一幹人高馬大的體育係幫手呢。

我當然知道他不會,所謂“決鬥”不過是一種形象性的說法,在如今這個以智力論英雄的時代,我們決不至於為所謂“情感問題”而去借鑒中世紀的劍術。麵晤的目的隻是為了互相見見從未謀麵的對方,多少也帶點“英雄識英雄”的惺惺假意。再說既然我身出心理係,專業知識告訴我應該在對方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先偷窺一下對手,這樣將會使談判對自己更為有利。

暑氣抹殺了自動澆水器辛苦了一下午的功績,嫩綠的小草烘托著席地而坐細語啁啾的情侶群體。至少在我目力所及的草坪內外都是偶數,惟一一位孤傲的苗條少女躑躅走過,舉步間凝眸遠眺,顧盼生姿,顯然也是在等待王子的駕臨。這裏本來就是談情說愛的地方,兩名同性在這兒討論信息傳送問題那倒稀奇了。

對方沒來。

但這恰恰說明他不可小覷。此時此刻,他一定也躲在數學樓裏的某扇窗戶背後,靜待我的出現。

我是昨天下午才認識他的。

不過在認識他之前,我先在前天晚上認識了她。

那是我們組的上機時間,我很快編完了課內程序,又開始了百無聊賴的“散步遊戲”。這並非真是一個電子遊戲,機房老師看得很緊,在她眼皮底下沒有玩貓膩的可能。我不過是在係裏的電腦網絡裏偷偷給自己設了個信箱,然後借助這一跳板進入全校的公共網絡。

所謂“全校的公共網絡”就是INTERNET網絡這一信息高速公路在國內的延伸,由於近年來所開設的民用出口日益增多,這一原本服務於美國軍方的高新技術已成為包括我們大學生在內的普通用戶的日常工具。不過照理說一個準文科學生不該對電腦係統了解得這麼精湛,問題是我自己家裏有台486微機,結果當同班同學還滯留在磁盤操作係統裏踏步時,我便開始利用機房裏的現代化先進設備和電子通訊係統問鼎網絡一隅了。

我“邁步”“踏上”主幹道,但這決不是我的目的地,隻不過是借道而已。這是一條對全校開放的公共線路,每個有信箱編號的人都能隨便出入,早已無奇可獵。它就像一條熱鬧而荒蕪的大道,在這裏采摘信息的企圖隻能是一種奢望。

而且,道路上充斥了各式各樣的病毒,都是像我這類既無事又好事之徒有意感染進去的。因此在行進當中,我仿佛看到自己的郵件在一團團烏雲般的病毒簇中艱難穿行。我極力擯棄這種想法,以免自己恐怖得渾身泛起雞皮疙瘩。

好在我對病毒的看法還算達觀,隻要你不擾亂屏幕不強行死機,最起碼不衝洗數據不篡改文件,隨便開點兒玩笑倒也無關宏旨。事實上網裏的病毒莫不如此,不是告訴你在超時離開女生宿舍而不被門房大爺訓斥以至沒收證件的秘訣,就是給你講講喝啤酒時什麼樣的酒瓶可以被稱之為“酒頭”,或者以半瓶子醋的心理學知識向你解釋“夢見所有想買的東西雲集一處”的深刻寓意。而後屏幕便自動翻了上去,絲毫不影響正常工作。我遇到的最有意思的一個小病毒名為“懲治饕餮”,它先是打出一行“今晚你打算到哪兒進餐,我請客”,接著便給出“香味莊”“金達萊”“樂群餐廳”和“蘭州牛肉拉麵館”四處校內飯館。我試著把光標移到“金達萊”處予以確認,可它卻打出一行“今天關門不營業”,並伴隨有一陣“嘻嘻”的竊笑,無聊透頂,弄得我哭笑不得。

開始我對病毒製造者或傳播者的手法一直不明就裏,因為這些病毒都不是從主幹道上被釋放的,那樣的話網絡檢測係統很容易就能追蹤到釋放者,並緊跟不放直追至其出發點,結果便是取消惡作劇者的上機資格,校方可沒我那麼寬宏大度。

後來我終於發現,所有病毒的釋放地點都是在備用分支道的交叉點上,說得更準確些是立體交叉通路的“立交橋”下。在這裏釋放病毒用一般的檢測手段很難發現,而對這類小玩藝兒校方也沒精力大動幹戈非要查個水落石出不可。

不過由於整個網絡都是相通的,釋放出的病毒很快就會傳遍整個主幹道。其速度之快,就像一個在海中遇難的人不慎割破了手指,附近海域的鯊魚便立即能夠嗅到那股血腥。

我離開主幹道,無聊地在各個旁門左道信步遊弋。家家戶戶“門窗”緊鎖,我所有的叩訪均遭碰壁。而當我試著瞎蒙人家的號碼時,每次出現在屏幕上的都是一行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單調字符:

您所打出的密碼不正確,請您再試一遍。

我當然知道再試多少遍也沒用。正當我已灰心失望,隨意敲擊鍵盤並準備退出的時候,突然發現一扇“柴扉”悄然而啟。一時間我驚喜交加手足無措,眼看著一行行漢字流淌出來。

那是對方的日記。而且,本已加密的文件裏顯然是一席女兒情懷。我敢肯定對方在那邊機房肯定“咦”了一聲,因為我的無意幹擾在那裏不可能不起絲毫波瀾。偏巧這時老師宣布上機結束,並邊說邊向我的座位走來,大概他對我兩個小時的分外老實深感奇怪。我匆匆退出網絡,搶在老師走近之前回身送了他一個微笑,隻是麵猶潮紅心仍狂跳。

這是前天晚上的事,接著便到了昨天下午。

昨天下午我在係辦幫老師錄入資料。這種事本該研究生來幹,但老師清楚他們在電腦操作上比我略遜一籌。不過老師還是低估了我的能力,或者說他有意多給了我一些上機的自由,他所允許的時間大大超過了真正的需要,這便給了我第二次“溜門撬鎖”的機會。

上次雖然是胡亂敲出的密碼,但畢竟也有規律可循,因此這回很快便碰試了出來。她使用的公開代碼是“[email protected]”。這是E-mail(電子郵箱)中很標準的一個代碼:分隔符@前的QIANGE是她的名字;04是工作站的機器名字,在這裏無疑是係的代號;BNU是學校名稱;而CN自然就是CHINA。其密碼則是一個英文單詞:SHIELD——盾牌,遺憾的是現在它已毫無阻擋功能。當“盾牌門”開啟時,我仿佛聽到鑰匙打開門鎖的悅耳嗒聲。我就像一頭得到示意的警犬,精神為之一陣,大大方方地“登門入室”。輕車熟路,如返家中,毫無羞澀之感。事先我也曾擔心能否再次得逞,我記起小學時在電子遊戲室的一次經曆:當時我不經意地拉開了遊戲機下裝有金屬代幣的錢匣,亮出滿滿一箱子的黃銅硬幣,我頓時便覺出四周的貪婪目光已向這裏掃來,隻好心虛地趕緊關上;及至左右無人我想再次得手時,“芝麻”卻再也不肯“開門”了。

在進入的同時我已捎帶手搞清了04是中文係的代號。中文係的女生愛寫日記,中文係的女孩多愁善感。

我就像一名竊賊一樣躡手躡腳地走進一間屬於別人的書房,並打開了人家抽屜裏的日記。技藝高超者並不意味著就是道德楷模,高等學府並非一個完人的集合。

按照中央情報局的說法,“窺探別人的秘密是人類的天性”。

日記隻是一段,因為加密文件超過若幹行就會出現非法字符;裏麵也不過是那名女生的日常起居。從日記裏看,這段時間她正在寫一篇有關文藝心理學的論文,但她抱怨說在圖書館教育閱覽室那浩如煙海的心理學典籍架上,要想找到她所需要的心理學著作幾近徒勞。而館內檢索處的終端又隻能查找已知書名或書名前麵部分的書籍,不能像國外一樣輸入書名中的一個詞或隻輸入書籍的意向就能列出書目。

這簡直太容易了!我雖然沒讀過幾本心理學經典著作,但我們係學生應該讀些什麼經典著作我還是心中有數的,她想查找的方向我一清二楚,隨便開幾個書名還不是易如反掌。我信手敲出幾行書名和著者,並追憶著摘出了它們的大意。隻是離開時我沒留下任何其他痕跡,而且還抹去了書寫時間,使她不知道我曾於何時進入,當然也就無從猜測我還將於何時再來。讓她先驚訝一番好了,我就喜歡來點戲劇性。

僅僅在四個小時之後,那本日記便不再“攤”開。但在隔壁的一個開放文件裏,一束五彩繽紛的鮮花正在綻放,一行花體的“THANK YOU VERY MUCH!”斜斜地穿過畫麵。

這幅畫我見過,它剪自一張大畫。在網絡裏收發信件,會經常接到這樣的賀卡——從一張電腦畫中剪下部分畫麵,然後加上祝詞發進網裏。據說這種方式風靡INTERNET在世界各地的所有分支。

這就是說她也隻會往網裏發些現成的圖案,與我的水平半斤八兩。

中文係的小姐嘛,能比我強到哪兒去?

第一步成功了!我抑製不住成功的喜悅,馬上再次向那空蕩的信箱訴說留言。這次我是向她谘詢中文係是否藏有品欽的《萬有引力之虹》中譯本。不能說我是故作姿態,這部有爭議的“黑色幽默”經典名著一直是我夢寐以求的作品。

倒是在最後我又沒事找事地額外打出了一句廢話:

“順便問一句,您會打領帶嗎?”

我自己不會打領帶,我的領帶到現在為止還是我過去的女友打的,後來女友和我吹了,我也就一直沒敢解開它。

如果她不會打領帶,說明她還沒有男友。在情人節親手為男友打上自己所送的領帶,一直是這所高校世代相襲的傳統。

我將等待她的回答。

不料今晚我再進網絡時風雲突變,任我使盡花招也不能擠進那條支路。我利用檢驗係統遙相查詢,發現對方的文件依然敞開,可臨門的通路卻被死死阻塞。

通過進一步的檢驗,我發現那份文件出奇冗長,也就是說她留給了我一封長信,可我卻不能夠讀到它!

無奈我隻好退回出發點,看來我需要查些資料了。但我剛想退出網絡,一個信息便如影隨形般地緊貼著我進了我的信箱,無聲無息地一通亂闖。

這要在平時我肯定會和他逗逗,看來如我一般寂寞無聊者大有人在,但今天我沒時間,隻想客氣地請他出去:

“走錯了,朋友。”

“沒錯,我是跟著你進來的。”

看到這行字我不禁一愣,跟著我進來的?莫非是她?難道剛才她是在試探我的能力?看來還真低估她了。

“你是QIANGE?”

“錯了,我和你一樣,也是追求QIANGE的人。你的同路人。”

原來我並不孤獨。

“那你還是走錯了,追求QIANGE追到我這裏幹什麼?”

“隻是通告一下,從現在起你可以退場了。”對方耐心地解釋道。“我比你先進入QIANGE的信箱。”

“老天在生了周瑜之後完全有權力再生諸葛亮。”

“問題是你肯定再也借不著東風了。”

我修養很好地無語觀看,停了一會對方又打出一行信息:

“另外順便告訴你,領帶可以這樣打——”

接著屏幕上便出現了一段三維動畫,一條色澤鮮豔的柔軟綢帶在一隻無形巧手的擺布下上下翻滾,左右扭動,很快便結成一根成形的領帶。

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伸手去關屏幕,可伸到半截還是停了下來。幹嗎不把這組圖形移到我的信箱裏呢,在如今這個時代裏沒必要跟任何人賭氣。

我出門直奔圖書館理科(一)閱覽室,遇到勁敵最好的辦法就是先提高一下自己的戰鬥實力。真是分秒必爭!

然而從那天開始,我便經常在網裏遇到一些怪事。姑且不說這次決鬥的通知和其後的失約,先是信箱左近的通路發生局部紊亂,隨後幹擾因素便滲透進信箱內部,接踵而來的竟是拷貝文件功能的失效,最後幹脆動不動就死機。最可氣的是這些破壞的針對性極強,從係辦終端到機房的學生用機沒有一台出現毛病,惟獨我用哪台機子哪台機子就出事,隻要一沾信箱的邊兒裏麵立即就被“塞”滿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就是更改信箱號也沒用,因為按搗亂者的話說,他已經掌握了我的“筆法”。雖然我覺得這純屬故弄玄虛,但我就是沒有對策。從公來說我這是私設的信箱,不受學校規章的保護;從私來講我的水平有限,與他鬥智遠不能及。惟一的辦法就是我取消自己的信箱,可真要那樣我還進不進中文係的網絡了?

當然啦,病毒就不分青紅皂白地隨便感染了,自調目錄起就開始光顧,從最古老的到最新型的一應俱全,我連累著全係所有的微機都跟著倒黴。幸虧係裏有最新的殺毒軟件,但由專人保管,因此使用起來也不那麼方便。機房老師被弄得莫名其妙,變本加厲地懲處膽敢私玩遊戲的學生。

問題關鍵在於我在明處,而他在暗處。我們光明磊落的人就怕惡人偷施暗算,惟一的辦法隻有抓住他的蛛絲馬跡。

說實話這完全是出於無意,當我再次利用上機時間在主幹道上漫無目的地閑逛時,突然發現一個熟悉的信息蹤影。我緊跟上去,圍追堵截,但他還是像一條魚一樣狡猾地迅速溜掉,我眼看著他進了數學係的子網絡。

該死的數學係有一個自成係統的子網絡,覆蓋了包括數學係和信息係以及計算機專業獨立網絡的全部係統,使得我無法搞清他到底屬於哪一部分。我窮盡了自己所有的電腦知識,同時借助主幹道上一些可資利用的病毒,才挖掘出一條少得可憐的信息——係統告訴我對方的名字係由兩個漢字或者三個漢字組成。這不是廢話嘛!全校除了留學生和少數民族同學的名字稍微長一些,再刨去幾個極其個別的複姓,誰的名字不是倆字或仨字?

但僅僅一分鍾之後,對方旋即出現在我的信箱裏。

“水平見長啊,會在信息高速公路上設卡子了!”

“哪兒呀,不過是在鄉間小道上盯個梢兒而已。”

“是校園林蔭路。”他糾正道。

“對對,情灑校園路嘛。”我隨和地補充道,“數學樓前的草地小路。”

在對方再次發來信息之前有一個微妙的停頓,但立刻就被我捕捉到了。

“怎麼樣?沒想到我居然跟進了子網絡吧?”我想乘勝追擊,再詐出他幾句真話。“您在電腦裏的動作稍微慢了那麼一點點。”

“別累了,你什麼也誆不出來,數學係的子網絡決沒那麼好進。”他對我的詭計心如明鏡。“不過能跟我到門口的人已經極為罕見了,想不到心理係居然還有這樣的計算機高材生,上屆計算機大賽你怎麼沒參加?”

與他談話我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那就是我們在一些術語和稱謂的使用上略有不同。理科專業延襲了他們導師以及導師的導師的傳統詞彙——計算機,而我們文科專業的使用者則更習慣稱之為電腦。

“我參加的是非專業組,像您這樣的專業組冠軍當然不會注意到我。”我不失時機地再次套問他的身份。

“你真該上數學係。”他不理睬我的魚鉤,繼續自寫自話。

“其實我小時候也挺喜歡數學的,要不是後來成績掉下來差點也報了數學係。”

“從什麼時候開始往下掉的?”

“初中吧。小學我的數學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一到初中就跟不上趟了。”

“就這還稱喜歡數學呢!”

“過了好久我才明白,鬧了半天我喜歡的不是數學,我喜歡的那叫算術!”

我注意到導線在上下震顫,給人的感覺好像是對方在那邊笑得前仰後合。

“謙虛了。”笑罷之後他打出評語。

“哪裏哪裏,和您相比顯然還差那麼一小截兒。”我的語句中不乏沾沾自喜。

“知道具體差在哪兒嗎?”

此言一出我馬上意識到要壞事,這無疑是一紙最後通牒。還沒容我采取保護措施,屏幕中頓時漆黑一片,我被強行推出網絡,回到剛才的DOS狀態下。緊接著,我便目睹了ZeroBug(食零臭蟲)病毒的巨大威力。

這是一個非常古老的病毒,但它的版本卻不知被誰給升級了,我猜想罪魁禍首很可能就是對方本人。原始的病態特征是當病毒進駐內存並感染任意一個被執行的文件後,一隻臭蟲出現並緩慢爬行著吃掉屏幕上所有的零字符;可在我麵前的屏幕上不但出現了眾多的臭蟲,而且我還有幸觀賞了他新設置的尾聲——當所有的臭蟲爭搶著進罷晚餐之後,一種鼻音很重的怪誕腔調念出了屏幕上那行雋永的仿宋體字:

“零,就是什麼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