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直能把人給活活氣死。
在剩下的時間裏我就像無頭蒼蠅一樣在網絡裏四處亂撞,希冀在主幹道或者哪條羊腸小道上碰到那個家夥。我一想到這小子很可能就跟在我身後竊笑就禁不住怒火中燒,好幾次中途突然“返身”,試圖僥幸識破他的伎倆。然而後麵從來沒有信號,隻有一陣陣無意義的電子幹擾嘲笑著我過敏的神經。如果網絡裏還有別人,他一定會認為我是一個電腦癡人。
直到精疲力竭兩眼發花時我才返回信箱。我的能力有限,在這個軟件決定一切的時代裏,我也隻能算個電腦盲。今天是周末,我必須去“金達萊”補充點高級能量,就像給電池充電一樣;接著再去舞場跳破舞鞋。按照一般文學作品的設計,我應該相當有緣地在那裏遇到那位記日記的中文係小姐。
然而他再次貼著我擠進“箱”來,通知我今晚正式決鬥。
他提出了幾種決鬥方式,包括在網絡中互設障礙、互相追尋對方所隱藏的信息信號、分別進入某兩家密碼信箱——以及——電子遊戲。但隻要決鬥一分出勝負,贏家就有權要求輸家不再騷擾QIANGE。這將成為一個君子協定而被雙方同時接受和遵守。
不管他剛才是否跟蹤了我,他在說這番話時畢竟非常嚴肅,沒有絲毫嘲弄的意思。
我選擇了最後一項。
我沒有別的能力,其他幾項我一無所長,而這項也是稍微長那麼一點點;可以說我根本就別無選擇。
而這也就意味著,我必須同時接受那個君子協定。
不過老師給我的時限已到,在我交出資料磁盤時也交出了係辦的鑰匙。我把這一困難告訴對方,對此他寬容地表示理解,並說他可以等待任何方便的時候。
但我還是如約應戰了。一個研究生與我關係甚篤,我隻對他說了一句晚上想在係辦的機子上玩遊戲,他二話沒說便把鑰匙給了我。隨後我預備了充足的食品和飲料,給人的感覺是準備郊遊而決非決鬥。
如今的決鬥,是一種智慧的對壘。而頭腦的應用,必須有其充分的物質基礎——營養和能量。
晚上的係樓陰森而寂靜,眾多的雪亮燈光使我分辨不出走廊牆壁上自己的身影。雖然我知道這種所謂決鬥沒有任何危險,但還是無端地想起了俄國詩人普希金的情場飲恨,想起了法國數學才子伽羅瓦的決鬥前夜。僅僅是一念之差,就使這些天之驕子命殞槍下。
他們是偉人嗎?當然是。但他們也一樣會為感情而獻出自己年輕的生命。
難道誰能有權力借此而指責他們犧牲的無謂嗎?
我頗有一種悲壯的感覺。
決鬥當然不是普通的攻關鬥技,那是街頭小學生的把戲。對方剛才提出的是一種全新的玩法。
首先我們將利用網絡中的“遠程登陸功能”讓各自的電腦聯通。由於是周末,檢測係統無人監視,我們很容易就能“鋪設”好一條通路。然後我們將把自己的主機與屏幕間的聯係切斷,而將對方的主機與自己的屏幕連接。這樣,我所控製的就是對方的屏幕,而對方所控製的則是我的屏幕。
也就是說,我們將在自己看不見而對方卻很清楚的情況下擊鍵攻關。
我想所謂“盲棋”也不過如此。
在決鬥——說得更準確些,事實上是一場比賽——即將到來之前,我幾次產生出問一問他真實姓名的衝動。而且我相信,這會兒他也一定肯回答我。
但我最終還是放棄了這一想法。既然定下了君子協定,將來就必然有一方要被淘汰出局。如果我取得了決賽資格——與QIANGE本人還需要有一場長期的較量呢,那又何必一定要知道誰曾是我的手下敗將;如果我今朝敗北,難道還要在內心深處埋藏起一次曾被打翻在地的恥辱記錄?
毫無意義!
寒暄之後是一陣冷場,短暫的幾分鍾好似太空肥皂劇般的漫長。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他。他建議我們先互相熟悉一下對方所提供的遊戲,同時還可以來一下短暫的熱身。對此我欣表同意。
“當然,如果某一方發現自己對對方提供的遊戲耳熟能詳,完全可以非常紳士地提出更換。”他補充說明他的建議。
別做夢了,我有那麼紳士嗎?我巴不得他所提供的遊戲正是我的強項呢。
此時此刻,勝利的欲望已經壓倒一切,甚至壓倒了勝利後的效果本身。
遊戲一上屏幕我的心裏便樂開了花,我本能地用手捂住嘴唇。其實他要真在我身邊這一係列動作根本就瞞不過他的眼睛,好在我們畢竟還距一箭之遙。
這個以主人公進取殺敵的遊戲我雖不曾從頭到尾地親手玩過,可我卻清楚地知道使主人公“無敵永生”和“擁有一切”的秘訣!
這就相當於知道了世界級大毒梟在瑞士銀行的賬號和密碼!
但我仍舊故作新奇地詳細詢問了遊戲的規則和方法,而他也不厭其煩地對我解釋個不休。其實並沒有人要求他這樣做,是否向對方完整而無保留地介紹遊戲情況完全出於決鬥者自願,他隻不過是在實踐他的紳士風度。但關於秘技他卻隻字未提,我猜想或許他根本就不知道有這麼一說。
這是一個殘酷而真實的遊戲。遊戲者置身於一個場景宏大而細膩的大型建築裏,獨自麵對眾多撲上來的惡鬼。在屏幕的底端,顯露著代表遊戲者的裸手,使每一參與遊戲的人都有一種魔鬼隨時都會兵臨眼前的逼真感覺。
接著我又假裝笨拙地將他的提示一一加以試驗,直到沒有問題方始罷休。說實話我這還真不能算是完全“假裝”,因為我對這個遊戲幾乎一無所知,隻是在別人家無意記下了它的攻關秘訣。
接下來是我向他介紹我的遊戲。我提供的遊戲非常簡單,就是大家所熟知的“俄羅斯方塊”。
他馬上反饋回信息,告訴我他是全係數一數二的高手。別說是“平麵俄羅斯”,就是它的升級版本“立體俄羅斯”也一樣不在話下。他誠懇地希望我換一個遊戲。
看來各人層次就是不一樣,人家武鬆專挑大蟲打,哪像我這樣隻會打貓!
“我手頭隻有這個遊戲。”
“那決鬥可以延期。”他的語句斬釘截鐵。
“我答應過的事情決不變卦。”我的回答同樣不容置疑。
“日期是我臨時通知的。”
“開弓沒有回頭箭!”
他沒有發回信息,顯然是在考慮勸說我的最好辦法。我不失時機地揶揄道:
“你以為你在蒙上眼睛的情況下也能搭好積木嗎?別太自大了好不好,明眼人和瞎子可完全是兩碼事。”我故意把語氣使用得極為惡毒。“該不是害怕了吧?”
“那好吧,如果你輸了可不要後悔。”他在那邊一定歎了一口氣。“君子一言,奔馳難追。”
“波音難追。”我補充道。
他在那邊一定又略帶內疚地長長舒了一口氣。
不過這口氣他舒早了。這次比賽——這次決鬥,他根本就贏不了。
就算他的“俄羅斯方塊”玩得全世界數一數二,就算他瞪大雙眼盯著屏幕玩,他也一樣贏不了。
因為這是一個經過遊戲者擅自改編的版本,而其創意的提出者恰恰是我本人。更重要的是,它在外界從未流傳過。
這是我一個哥們兒的傑作。他的專業本是醫學工程,對於電腦來說他和我一樣也是半路出家。但由於他天資聰穎和接受能力極強,使得他對電腦早已駕輕就熟到了極點。說實話,我之所以能有今天,幸得他的耳濡目染。
這個遊戲共有二十關,但事實上從第十二關開始就已經沒有實際存在的價值了。當遊戲者玩到第十一關的時候,在各種參差不齊的鮮豔色塊中,會時而出現一種特殊的圖形。
那就是圓形。
比賽開始前我們互道了一聲“再見”,然後各自進入自己的陣地和角色。
一上來我就把眼前的屏幕關了,我不想審視他的出色表演。反正前十關他玩得再好我也隻能幹瞪眼,而再往後用不著我看他也玩不過去。我沒必要招自己心煩,那樣隻會擾亂我的心緒。
我隻是專注地傾聽著我所進入遊戲的逼真伴音。
不過我很謹慎,在剛開局時沒敢使用秘技,憑著自己的一腔熱血橫衝直殺。如果從一開始我就所向披靡,一定會引起他不健康的注意和激動。
先死幾條命不要緊,要緊的是必須保住最後一條命。
然而我實在是太笨了,第一關沒過就丟掉了自己的全部性命。沒有屏幕顯示,使得我不知道應該在何時開始選用秘技以保留生命的火種。正當我恐慌之際,對方在百忙之中發來了信息:“你可以重新開始。你可以有無數次的選擇。我們的勝利標準是誰先成功,而不是計算你經曆了多少次失敗。”
說得太好了。
在我的感情曆程中,又何嚐不需要這樣一種激勵和強化?
想當初大革命失敗以後,活下來的共產黨人掩埋了戰友的屍體,揩幹淨身上的血跡,擦拭掉麵頰邊的淚水,化悲痛為力量,埋頭奮起,重頭再來。
樓外飄來悠揚的樂曲,我這才突然想起今晚不但在新北舞廳、圖書館一層以及教工食堂辦有舞會,心理樓下也將舉行露天舞會。一想到這兒我心頭就不禁騰起萬丈怒火,要不是他這顆橫插進來的掃帚星,說不定今天我就能通過網絡邀請到那位中文係小姐共舞良┫!
可現在,我居然要對著關閉的屏幕不停地敲擊鍵盤!
但我很快便冷靜了下來:隻要今天能夠早些取勝,還是有可能到下麵去尋訪那名小姐的;
而隻要是最終取勝,即使今晚無望,也還有明天後天;
但如果今天不能取勝,那就連下禮拜、下下禮拜都沒戲了!
成敗在此一舉!
經過幾次生死之間的輪回反複,我估計他已逐漸考察清了我的能力,即使仍在觀察也已放鬆應有的警惕。於是,我悄悄開始了自己的投機生涯。
我首先打出五個字母,它使我的主人公變成了金剛不壞之身。
隨後我又打出五個字母,它使我的主人公擁有了所有的裝備。
如果這時他看屏幕的話,就會發現在主人公的頭部示意圖中,雙眼已經變得金光四溢;而在旁邊的庫存示意圖中,已經填滿了所有的武器標號和彩色鑰匙。
但是對方毫無反應,看來他現在正處於如火如荼的關鍵時刻。我抽空打開屏幕看了一眼,發現他尚在十關之內苦苦掙紮。
別著急,好戲還在後頭呢。
遊戲中可供選擇的武器多達七種,有單發與連發的各式槍炮,有電擊金屬棍和火焰噴射器,但這些我都沒有選。我選擇的是一把電鋸。
我要用電鋸將這些吃人的魔鬼一一切割成碎片!
透過虛幻的夜幕,我仿佛看到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在我的電鋸下紛紛倒地,血肉橫飛。一種人莫予毒的施虐快感油然而生。
“你真殘忍!”
他還是抽空看了一眼,我不禁嚇出一身冷汗。好在他沒發現我的陰謀。
看來他已經麵臨關鍵時刻,無暇再認真注意我了。
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相信,像他這樣的高手,在感到吃力時一定也會把別人所操縱的屏幕關掉,以免擾亂自己的心智。
但難道是我殘忍嗎?如果我不消滅它們,我就會被它們的魔爪所抓撓,為它們的利齒所撕咬,受它們的炮火所炙烤;我將身首異處,我將碎屍萬段,我將暴屍街頭。
難道是我殘忍嗎?
即使有了“金剛不壞之身”,我也一樣遇到了極大的阻力。因為在這如係樓般迷幻的巨大建築裏,我始終找不到那正確的出口。即使我手中鑰匙無數,並隨時可以提取出來,可沒有門扉,掌鑰千把也是枉然。
我像一個瞎子一樣在其中胡打亂撞,在豐富的食物一天天消瘦以致餓死。
一陣令人淪肌浹髓的音樂聲陡然響起,我有一種明顯的感覺:他過關了。
他過了第十一關了!
在有圓形積木出現的情況下,他居然過了第十一關!
我急忙打開屏幕,事實果如所料。
我看到一個個姹紫嫣紅的圓形構件從屏幕上方徐徐下落,而一隻在冥冥之中操縱的手則將它們一一擺放到占有兩個位置的空當。這一安排不但充填了虛空縫隙,也使圓形得以固定而不再滾動。
恰恰是因為沒有屏幕,才使他不帶成見地正確解答了這道難題。他終於在直線與曲線之間找到了一種折衷與和諧。
隻能說對方天生就是電腦才子,今生今世我永遠也不可能超過他。
我頓感焦躁不安,每當事情不順手時我一概如此。我隻喜歡一帆風順,很怕處理亡羊補牢或力挽狂瀾之類的險情。
雖說後麵的圓形會越來越多,但我相信對他來說已經跨過了一次質的飛躍,下麵就僅是量變而已。他會非常得體地處理好這一情形的。
我惟一所能寄托的希望就是第二十局了。在那一局裏,所有的下落積木都將以同一種形式出現——圓形。
就在這思忖的當兒,從伴音係統中不間斷地發出用利甲撕撓肌膚的聲音——魔鬼們在凶狠地抓撓我的後背。如果不是我有無敵的功能,我的後背肯定早已鮮血淋漓。
我突然車轉身來,挺鋸便鋸,一時間魔鬼怪獸淒楚慘叫,血如泉湧。
難道是我殘忍嗎?是我殘忍嗎?
與此同時,我也加快了自己的進攻步伐。
根據判斷,我現在所處的地方還僅僅是第三關,而這一遊戲總共似乎有五關之多。無論我怎樣如沒頭蒼蠅般地四下遊走也找不到該走的道路,我始終不能像他一樣突破自己的固有局限。
但我仍憑借自己的無敵之身迅速向縱深挺進。這一回我嚴格地按照右轉彎的原則前進,同時一路上不停地嚐試著使用鑰匙,我相信這樣我必將遍曆所有的道路和關卡,早晚能有出頭之日。
我仿佛追隨著自己在那巨大無比的迷宮中摸索,因疲憊而傳出的喘息長歎自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此時此刻,對方正在攻打第十六關。
從剛才起,我就再也沒敢把屏幕關上。
緊張使我的掌心汗如雨下,我不停地在筆挺的西褲上抹來抹去。現在已過夜半時分,不會再有人來注意我的著裝打扮是否符合舞場標準了。
尋找出口的工作依然沒有絲毫進展。
我不相信自己會放過出口的大門,因為我已經沿著牆壁一寸寸地緩慢移動了至少三遍。現在惟一的可能就是這一關根本沒有出口!
看來所有人的心境都是一樣的,我們完全有權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
問題在於,圓形積木對於他這樣的電腦天才無關宏旨,而沒有出口的甬道對我這類天資魯鈍者來說卻是登天蜀道。
我沮喪地操鋸向金屬牆壁猛然鋸去,一陣陣飽含譏諷的刺耳噪音旋即反彈回來。
但是等一等,我在極度絕望中突然茅塞頓開,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性——
當你開始沿牆壁右轉彎的時候,如果它是一個自我封閉的係統,那麼你將隻能繞著它循環往複地不停環繞,永遠也走不出來!
而我剛才決定以右手型前進時,顯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非常簡單!
我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後毅然向通道對麵移去。經過了三遍的環繞,我已經對這裏的地形了如指掌。閉著眼睛我也照走不誤——倒真應了這句俗話。
這一回我必將凱旋而出!
而且,憑著我的不壞之身,下兩關也同樣易如反掌。
此時此刻,他仍停留在第十六關。
看來量變一樣也能引起質變,在緊張焦躁當中我仍沒忘記粲然一笑。
再踏征程,這一回我滿懷信心。舉步前進,所到之處,擋我者死。
突然,我在垂直方向上下降了一個明顯的高度。我頓時意識到情況有變。
從周圍的嘈雜聲中我猜測到,我掉進了那墨綠色的毒液池塘!
在整個遊戲中布滿了這種池塘,當然對我的無敵身軀來說它們與一汪清潭毫無區別。但是這回,我卻本能地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當我試圖舉步離開池塘時,我發現自己力不從心。小小的池塘被我轉悠了個遍,但巨大的落差卻使我根本無從攀緣。
我無法從這裏爬上去!
我擁有著永遠不死的身軀,卻將被困在這裏永無出頭之日!
一陣陣低沉的咆哮自不遠處傳來,怪獸們顯然正圍繞著池塘不停旋轉,虎視眈眈地瞪視著我。它們在等待,等待著我的肉軀無力抵禦毒液侵襲而支撐不住時,它們將下塘饕餮進餐。
我聽見有些魔鬼已經開始脫衣了。
此時此刻,他已經挺過第十六關,開始攻打第十七關。
而我,卻被困毒池,欲行不允,欲死無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