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們終於與我在這小小的池塘裏短兵相接了。我幾乎沒有還手,隻是坐以待斃,反正它們不能傷我毫發。
我感到魔鬼們以其令人發指的暴行對我虐待摧殘,我難過地閉上了眼睛。
在一陣大汗淋漓的搏鬥之後,魔鬼們終於發現它們不可能置我於死地,數以十計的魔鬼竟對付不了我一個小小的人類。
我似乎聽見有人竊竊私語,我猜想它們是在商討對策。
它們再次向我聚集。
這一次,它們抓住我的頭發往毒液裏按去。盡管我緊閉雙眼,卻好似看到四下一片墨綠,我幾乎能感受到粘稠的毒液在浸潤我的肌膚。雖然我沒有喪生之憂,卻感到一種極度的無助和絕望。
難道是我殘忍嗎?是我殘忍嗎?
兩行幹涸已久的熱淚從我的麵頰上緩緩流過。
此時此刻,他正在第十七關裏移挪承轉,安排著那一塊塊方圓相間的空間。
我必須製止他。如果他僥幸得勝,我將失去這最後的機會。
我雖然沒有死期,但我卻毅然退出了遊戲。
同時,我拿出了“CH橋”。
“CH橋”的名稱並非來自它的形狀,隻是取其“人機之間的橋梁”之義。
事實上它的外形如同一個摩托頭盔,但卻是由柔軟的塑料材料製成,隨身攜帶極為方便。通過它,從理論上可以實現人機聯網。
之所以說是“從理論上”,是因為它還從未被使用過。
這又是我那個哥們兒的一項發明,但沒等來得及付諸實踐,他便被直腸癌奪去了年輕的生命。後來這個玩意兒便一直珍藏在我的身邊,我揣摩出它的使用方法,並畫出了一份不合規範的設計圖紙,等待著有一天能夠以他的名義去申請專利。
今天我之所以敢於應戰,一部分原因也在於我手邊有這樣一把殺手鐧。
事實上自從我剛開始被他糾纏之後,“CH橋”便一直被我帶在身邊。
“CH橋”的道理非常簡單,隻要你對腦電波圖的原理略知一二就能馬上理解和領會。人的大腦會產生出輕微的生物電流,那麼隻要將它連接到電腦網絡當中,通過一係列諸如三極管之類元器件的放大作用,肯定會引發多米諾骨牌般的連鎖反應,最終必然能大到足以改變電腦中的參量。
當然啦,我相信像什麼“三極管之類”對我的哥們兒來說已經如木牛流馬般的古老和原始,我隻是以我的知識水平和理解能力來解釋“CH橋”的工作原理,其中必定還有許多我所不知道的名堂。時值今日我很想再一次聆聽他的教誨,但他卻隻是經常無聲地出現在我的夢中。
貿然使用將有可能冒很大的險。使用“CH橋”進行人機聯網的時間最多不能超過三十分鍾,否則將會對人腦產生極大危害,一個最為直接的可能性就是使操作者變成植物人。盡管哥們兒生前的話危言聳聽,不過話說回來,這麼長的時間還不綽綽有餘嗎?
我機械地安裝著各種插頭,麵色冷靜,動作準確。在這樣一個特定的時刻,我忽然意識到以身殉情,死不足惜。我們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安定祥和的時代,在這個沒有英雄的時代裏,我不想有什麼壯舉,隻不過想得到一位小姐的青睞。
我戴上頭盔,放下麵罩,把麵孔與現實世界分割開來。
我的手指觸摸著撥動開關,渾身感受到一陣輕微的振蕩,沒有什麼不適的感覺。緊接著,我便感到四周已是霧靄一片……
…………
我以一種從未經曆過的興奮體味著周遭的一切,剛才初入網絡時的暈眩早已蕩然無存。左顧右盼,墨藍的天空中充斥著電子天使和魔鬼,一個個清晰逼真卻又觸摸不到;俯身鳥瞰,心物諸樓鱗次櫛比,依序流過;背景音樂是羅大佑的《愛人同誌》。也許這隻是因為我在以一種人類的眼光來看這個世界,因此衍生出許多人類社會的真情實景夢幻遐思。
如果由它們來看,會不會也把我看成一粒普通的電子?
我隨意飄蕩著,幾乎忘記了自己進入網絡的目的。我記起高中時代的一個夢境:一顆不聽媽媽話的小彗星淘氣地低飛淺遊,被地麵上的我伸手一把抓住,滑溜溜地似無筋骨;彗星媽媽在上麵焦急地呼喚,我一鬆手,小彗星迅速向上躥去,重新傍依到媽媽身邊。
現在,我就像那顆無憂無慮無牽無掛的小彗星。
無論天使還是魔鬼,它們都是電腦病毒的化身。我仿佛如夢方醒,又好似早已洞悉。思緒的疾速變化已使我跟不上它的步伐,我像一個睜大雙眼癡癡望人的無知孩童一樣貪婪地接受著一切新奇東西。我同它們嬉戲歡笑,輕歌曼舞。我們親密無間,形同摯友。
因為現在,我本身就是一隻電腦病毒。
現在我終於明白,它們——我們——為什麼會被稱為病毒。因為我們具備自然界病毒的一切特征。在那裏,比細菌更單純更微小的病毒介於生物與非生物之間,它的主要構成是具有記憶功能的核酸DNA和RNA,以及包圍著它們的蛋白質外衣。它雖然自己不能繁殖,但卻可以寄生在宿主細胞裏攫取細胞核糖體、酶以及一切維持生存的物質。病毒的DNA或RNA一旦潛入宿主的細胞,就會以猛烈的勢頭開始繁衍生息,於是宿主細胞裏充滿了病毒,以致最終產生破裂。
而這隻不過是病毒最典型的一般生活方式,還有一種更為陰險毒辣的病毒。我獰笑著在想象中類比著自己。它們會在宿主細胞的DNA中插進它們自身的遺傳基因!有一種RNA病毒就是如此,它們在插進宿主細胞之前就已經帶有一種從RNA到DNA逆轉錄酶的基因,使得所感染的疾病成為不治之症。插進病人DNA裏的病毒遺傳基因很難清除,於是病人的染色體總是沒完沒了地編碼和複製,無休無止地產生著病毒。
我們相信,今天人類體內某些DNA的一部分就有來自病毒的可能。可以想象,早在遠古時期人類祖先的DNA中,便已被那時的病毒插進了它自己的遺傳模板。人類與病毒的戰鬥將遙遙無期,究竟鹿死誰手更是殊難把握……
雖然從心理樓傳輸到數學樓隻需要不足半微秒的時間,但我卻仿佛度過了無數的歲月。在我的身上,刻畫著上億年的滄桑。
我的族類是一個比人類曆史更加悠久的種族,我們在新的時代將以新的麵貌與人類一爭高下,決一雌雄。
一爭高下?決一雌雄?恍惚間我原有的人類本能突然被喚起,我記起自己重任在肩,無暇在此遊戲閑逛。遊戲?我下意識地折轉身軀,擺脫開同伴的糾纏,迅速向數學係子網絡係統奔去。
離開了夥伴,我的心頭一陣失落;但也正因為離開了夥伴,我的心境才日益清晰。
我必須趕快!
我本來的計劃是通過網絡進入對方的係統,拋棄了物質載體的我現在已無物能擋,所有有無密碼的大小道路都對我暢通無阻。我將利用自身的病毒性質將“俄羅斯方塊”遊戲的程序再次改變,使其反複編碼和複製,讓關數無休止地延續下去!
我必須趕快!
然而在進入數學係子網絡的大門後我卻遇到了困難,因為三條完全平權的岔路展現在我的麵前。
本來我應該隻選擇其中一條通路的,但電腦病毒的本能使我不肯放棄任何一個感染他人的機會。於是倏忽之間,我的意識已裂解成三個相對獨立的部分,分頭流入三條不同的通道。
我想問題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我的第一支意識直撲通路的盡頭,壓倒一切的勝利念頭仍舊沒有被其他雜念所取代。
我的第二支意識則開始自我製造未來曆史,並不實際存在的飛旋時鍾超前運轉,指針悸動錚錚有聲。
我的第三支意識缺乏足夠的能量支持,隨意遊走於數學樓的走廊,漫無目的地扒看著一扇扇門扉窗欞。
我的第三支意識透過玻璃,窺視著一行行自習的人群。
但這本該是昨晚的情形,卻被後推到了拂曉時分!
我的第二支意識返歸樓外,校友捐贈的新型電腦終端大聯網係統正被正式展示和開啟。
但這本該是上午的場麵,卻被提前到了淩晨時刻!!
我的第一支意識依舊執著,很快便到達了目的地,透過屏幕望見已陷入絕境的遊戲者……
她竟然是一個女生!!!
一時間我感慨萬千,與她相識的整個經過在我腦海裏汩汩流過。局勢霍然間變得明朗起來,因為我那已具電腦病毒特征的意識無所不知,刹那間我終於看透了這其中的前因後果,陰錯陽差。
她與我進入了同一個信箱;但她所讀到的,顯然是一個男生的日記。
那個信箱,是一對情侶合用的不完全分隔箱。
文件相通,號碼相同。
我一直以為QIANGE是“錢歌”,而她則將此詞理解為“齊安格”。
而實際上,QIANGE是兩個姓氏的組合,它們分別是“強”和“鄂”。盡管這種拆解方式最難為人所想到,但事實就是如此。
我們各自誤會了對方,竟各自為追尋一個已有伴侶的幻影而打得頭破血流不可開交。
我一直不知道她竟然是一位小姐,她也始終不曾料想到我是一名男士。
而那天,那位形隻影單的小姐所等待的,正是我。
本來,我們該相逢於草坪而不該決鬥在網絡。
…………
但是,已經晚了!
由於我的進入,遊戲程序受到了極大的擾動,聯機係統也不再穩定如初。
而最致命的一點是,她的意識已被強行劫掠,同我一樣也進入了網絡!
而此時我已無力控製局麵。火一旦著起來了,玩火者自己也就控製不了局勢了。
同樣,她的意識也被一分為三,各自為戰。
她的第一支意識進入屏幕繼續與我針鋒相對,難以了結的冤怨依然不能得到化解。
她的第二支意識則飛向樓外,如小龍卷風一般在樓前的綠地上如妖舞袖。
她的第三支意識缺乏足夠的能量支持,漫無目的地行走於樓道走廊之間。
理性睿智的第一支固囿成見,不肯化幹戈為玉帛!
淫邪醜惡的第二支得罅宣泄,正欲伺機再做破壞!!
胸無大誌的第三支遊手好閑,力不從心無所事事!!!
而在心理係和數學係的兩間屋子裏,兩具無魂肉軀正麵臨著極大的危險。
三十分鍾的沙漏正以其平靜而均勻的速度完成著自己對時間流逝的驗證使命。
情勢已迫在眉睫。
再這樣拖下去,當太陽出來的時候,朝霞隻能照耀到兩名植物人身上。
或者說得更準確一些,是CGP病人。
所謂CGP,就是Computer Gaming Pseudodementia的縮寫,意即“電腦遊戲性癡呆症”。關於這一病症以前我曾詳細讀過有關介紹材料。它最先發現於美國,目前患者已為數不少。盡管所有患者在身體素質、神經類型以及各方麵的經曆上都大相徑庭,但他們患病時恰恰都正坐在電腦前操縱鍵盤殺敵攻關。美國政府已將所有患者秘密收容起來,與其說是為了避免恐慌,毋寧說是意欲從中發現一條人機對話的可行途徑。
但我沒有憂慮。當一個人的意識已被肢解意誌已遭湮滅時,他是不會有絲毫憂慮的。我不動聲色地斜視我的第一支與她的第一支兵戎相見,略帶犯罪快感地目睹展覽樣機內我的第二支聽憑她的第二支遊說蠱惑,悠閑恬靜地看著我的第三支和她的第三支柔腸百轉互訴衷情。
第三部分最具情節。
沒想到我已支離破碎的整體意識居然依舊能闡述出自己的觀點。
那就看吧——
我的第三支與她的第三支在走廊交肩錯過,繼而動心駐步,再繼而回眸凝視,一切都是那麼順理成章,自然而然。
在一個沒有英雄的時代,我們隻有等待結局的到來。
接下來的便是詩情畫意,便是纏綿悱惻,便是交融彙聚。
然而,隨著兩束意識的集聚,一種新的意識觀念窗口被打開,它突然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迅速向樓外奔去。
由於它的出現和環繞,連鎖反應賦予了兩個第二支以新的感受。雖然它們暫時還不能如第三支一般彙集融合,但是,這種意識已經產生。
所缺乏的隻是實際操作能力。她的第二支與我的第二支之間雖然隻有一扇屏幕,卻有如相隔著千山萬水,在非轉換狀態下根本不可能出入屏幕握手相逢。惟一的辦法是她以粒子形式高速衝撞終端前的變異空間,並使病毒本形被激發出來湧進屏幕。
然而,即使是百米達標的速度也不及這個初速,而沒有初速就意味著根本不可能進入。我們現在的意識都是電腦式的意識,對局勢我們有著充分的估計。
展示台前熙熙攘攘,工作人員忙忙碌碌,剪彩儀式就要開始,越來越多的人將會出現在這一被提前了兩個小時的空間裏。
一旦足夠多的參量被牽扯進來,這就將成為一次不可更改的曆史事件而被永銘史冊。但是,存在一塊比其他空間的時間要早兩個小時的空間,會使整個世界從此變得混亂不堪!
不能說在這一決定中我的意識沒有起絲毫的作用,因為此時我們的部分已融為一體。但我還是明顯地感受到了她的果敢與機敏,單憑我的智商絕對無力作此決斷。我堅信有時候對整個人類命運的深刻思考,未必如對自己健康的擔憂更能有益於曆史的發展進程。
她飛身躥上旁邊一輛沒有熄火的桑塔納。
在場的工作人員一片躁動,無不失色動容。
我的第三支見到轎車的尾燈隨風閃爍,似睹盞盞螢蟲;
我的第二支聽到轎車的馬達恣肆轟鳴,如聞千軍萬馬;
我的第一支看到轎車的頂篷熠熠反光,猶瞥璀璨星河。
演出正式開始。
後來我多次在夢境中重新回憶起過這一終生難忘的景象:那輛桑塔納自緩慢而逐漸加快,隨著一個踉蹌似的猛烈抖動驟然加速,以其突兀的爆發力將展台前的一排桌椅撞得東倒西歪,桌上的鮮花水杯四下飛散。在雄壯的音樂聲響伴隨下,我清晰地看到一柱濃鬱的棕色茶柱從杯中激濺射出,就像“變色龍”捕捉昆蟲時疾吐的長舌。
我所在的電腦屏幕連同主機一同飛升起來,顛撲震躍,如日中天。我在裏麵跟著電場機械一同翻滾懸旋,左搖右擺。隻是在行將墜落的瞬間,才在動蕩中給了外界倉促的一瞥。
在這動蕩的最後時分,她的身影倏然間化作一道長虹般的彩束,飛也般地射向屏幕窗口。我感到刺眼的光芒直逼眼簾,令我閉目並幾乎窒息。
我的第二支意識與這束輝光緊緊地相擁在了一起。
緊緊地相擁在了一起!
隨後,雙方合並後的第二、三支絞成一束並直撲樓上,奮力將兩個相鬥猶酣的第一支強行分開。
再貼近時,已經全然沒有了剛才的仇恨。度盡劫波曆經磨難的兩個第一支糾纏扶掖,攜手拉扯,一同加入到已經難分彼此的雙倍整體意識當中。
終於完成了最終的熔融。
雙方在眷戀中充分表達著各自的感情,世界上所有的時鍾都為之停止了走動。
但是必須分手了。自然界有其自己的步伐,長夜已經過去,黎明就要來臨。
自然是依依不舍。
沒有關係,屬於我們的時間還長。屬於我們的現實時間無限漫長。
再度分成兩支,隻是已很難分辨出自己是否還是當初純粹的自我。一步三回頭,各自返回原來的出發點。假如這時有人注意到了它們,也隻會誤以為是清晨霞光中那最初也是最特別的兩道。
我仍坐在心理樓那昏暗的係辦公室裏,電腦背後的窗簾微微開啟,金光流溢。仿佛剛剛被鬆綁的我下意識地活動了一下臂膀,然後以嫻熟的指法敲向鍵盤。
“你困嗎?”
“一點都不困。”
“那我們去共進早餐。”
“上午去草坪看展覽。”
“下午去圖書館——對了,下午圖書館不開。”
“可晚上舞場肯定開。”
“我隻是擔心……我隻是擔心……”不知是因為疲憊還是心虛,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這句話寫完整。“我隻是擔心數學樓前真的滿目瘡痍,一片廢墟。”
“你太投入。”從這句簡單的回話中我似乎看到了她的微笑。是的,剛才我已經見過她了。“剛才的一切都隻存在於我們的記憶當中。”
我走出電梯,四周靜謐無聲,大部分人都還在睡夢中沒有醒來。
外麵的世界曙色初露,晨光熹微。
外麵的世界旭日東升,雲蒸霞蔚。
外麵的世界湛藍無霾,晴空萬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