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如果不能以這樣宏闊的眼光理解東方文化,那便隻能是遠離東方文化。我們這個時代正是“為學日益,為道日損”的時代,是“道”“損之又損之”的時代,“亂”、“墮落”是必然的必然。隻有庸人才會怕這種“亂”,討厭這種“亂”,因為他不知這正是“無為無不為”的實現過程中必然出現的現象。

今天還需要我們出來寫書,闡述東方文化的“道”,反駁南懷瑾先生之類的大師,就說明“道”還沒有“損至無為”,待我們無話可說之時,才是“無為無不為”的終極。“大通智勝佛,十劫坐道場,佛法不現前。”

無佛、無道、無儒,是東方文化的理想。

到了這時,人們大概可以知道什麼是“性”和“一以貫之”的“一”了。“不自欺”,“內省不疚”而“一以貫之”本身就是“性”,不要離此再找一個可以抓著、碰著、見著……的“性”。

“可見非性”,這便是“德”,真正明白這便是“德”的人太少太少了,他們總是去找那可見可讚的“德”,那恰是“缺德”。

子張問行,“行”就是不自欺而一以貫之,史魚就是如此,蘧伯玉就是如此。為了不自欺一以貫之,可以舍去生命,“殺身成仁”,成仁也非“性”。

這便是可見又不可見的“性”,可見又不可見的“一”。

子貢問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

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

子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子曰:臧文仲,其竊位者與?知柳下惠之賢,而不與立也。

子曰: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矣!

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未如之何也已矣。

子曰: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

子曰: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子曰: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子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

子曰: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

子曰: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

子曰: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

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Δ“一以貫之”還是“一以貫之”

“不自欺”不是一句空話,需要廣博的文化準備,“工於其事”是指“必有事發”。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每日都有“事”發,即發生與自己有關的事。小的就不必說了,凡大事必遵“道”而行,即是一以貫之的“不自欺”,真能不自欺,就是不欺天,成敗得失不是你該管的,成敗得失都要經受得住你個人的成敗得失,隻是“身”的,能不自欺則是天下的“成”與“得”。為了天的“成”、“得”,我自己的,是不須管的,想管也管不了。但,若一人真以天的成敗得失為己任,自己的“成”、“得”也便在其中了。可以身寄天下,托天下。

正因為如此,“工於事”時必遵“道”,道亦無道,隻是“器”。形而上為道,形而下為器。孔子這裏的“器”不是器具之器,一切形而下者皆為器,知識學問皆是器,想不自欺,必得“賢其賢者”、“友其賢者”,但終是為己心之道。

顏淵問為邦一節,王陽明有很好的解釋,王陽明曰:顏子具體一聖人,其於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備。夫子平日知之已深,到此都不必言,隻就製度為文上說。此等處亦不可忽略,須要是如此方盡善。又不可因自己本領是當了,便於防範上疏闊,須是要“放鄭聲,遠佞人”。蓋顏子是克己,向裏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麵末節,或有疏略,故就他不足處幫補說。若在他人,須告之以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達道於經,及誠身許多功夫,方始做得。此方是萬世常行之道,不然,隻去行了夏時,乘了殷輅,服了周冕,作了《韶舞》,天下豈便治得?

還是一個別忘了“器”層次的功夫。

“人有遠慮”不是別的,是在具體“事”上是否達於“道”,否則必有近憂,不可理解為我們今日的“可行性策劃”、“科學決策”之類。

臧文仲之所以遭孔子的貶謫,決不是由於他在魯國執行了一些開放政策。孔子對此是不反對的,孔子對管仲的讚揚就是一個實例,孔子討厭臧文仲就是由於他信巫信卜(見前文)。對於這種人,孔子決不寬貸,後人以“進步不進步”評判這則公案是典型的“歪批”。孔子對柳下惠的讚揚,亦不是出於禮教道德。

“躬自厚”即“內省不疚”、“一以貫之”,這種人自然“遠怨”。這種人對人必是“恕”,何有怨生?

自己心裏沒主意的,誰拿他也沒辦法。“不自欺”的人,怎麼能沒有主意呢?

“言不及義”有兩解,一是不探討“近道”之理,二是不講出自己對具體事的“不自欺”的看法,不在此前提下的一切學問皆是“小慧”。

真正的君子,質直於心,求諸己心,是最根本的。有了這一點,行為自是禮,言論必遜,事事都是真誠,不真誠也是真誠。這種人的“禮”、“遜”、“真誠”皆不是為了讓人看,隻為“近道”。

這裏插一句,《大學》“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是非常重要的一段。所謂“不自欺”就是還事物本來的“本末”、“終始”、“先後”,“一以貫之”就是“近道”。“道”隻可“近”,不能直接“得”。“近道”便是“得道”,說到底是無“道”可得,可得皆非“道”。這是我們時時要把握的,須臾不可忘懷的。

這樣的人當然不屑於“黨爭”,由於“黨爭”隻能造成以“黨”的概念蒙蔽己心。以宗派觀念欺騙自我,以人廢言。

“己所不欲,”不欲正是“不自欺”。“勿施於人”不是指的我不高興幹的事,也不可強加於人。這樣解便是大錯。子貢原來也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事實上那是假仁。孔子這裏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說,我不自欺,不把自我欺騙的言行,施於人與事,也就是說我不做自欺的事。二者的區別是極大的。孔子這樣做就是“恕”,因為我不自欺,就是上達天心,與天心一體,對於人“恕”與“不恕”都是“恕”。不離“身見”莫講儒學。

子曰:吾之於人也,誰毀誰譽?如有所譽者,其有所試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子曰:巧言亂德,小不忍,則亂大謀。

子曰: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

子曰:過而不改,是謂過矣!

子曰:吾嚐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

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

子曰:知及人,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莊以蒞之,則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莊以蒞之;動之不以禮,未善也。

Δ語言,是個陷阱

我們前麵已經反複說過,所謂“運動”,不管是個體人的,還是一個國家的、一個社會的、一個時代的,都不存在孤立的運動。“宇宙——生命”係統是一個永恒的整體。與這個整體運動相統一的是“明”,任何“明”卻又都隻能是個體的、扭曲的、折光的。這是宇宙中的根本矛盾。這個矛盾沒有了,“宇宙——生命”也就死亡了,什麼也沒有了,無話可說了。

也就是說,個體意識的扭曲性是不可克服的,而人類的語言要想完全準確表現人的全部意識,乃至完整描述事物幾乎是不可能的,“語言”本身無實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