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曰第二十

堯曰:谘!爾舜!天之曆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舜亦以命禹。

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於皇皇後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簡在帝心。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周有大賚,善人是富。雖有周親,不如仁人。百姓有過,在予一人。

謹權量,審法度,修廢官,四方之政行焉。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

所重:民、食、喪、祭。

寬則得眾,信則民任焉,敏則有功,公則說。

子張問於孔子曰:何如斯可以從政矣?

子曰:尊五美,屏四惡,斯可以從政矣。

子張曰:何謂五美?

子曰: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

子張曰:何謂惠而不費?

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擇可勞而勞之,又誰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貪?君子無眾寡,無小大,無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驕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猛乎?

子張曰:何謂四惡?子曰: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

Δ東方文化的根本精髓是什麼?

對於曆朝曆代的中國知識分子來說,“堯曰”這一章,幾乎是人人都知道,但都認為是難以講清的。下文孔子關於“五美”、“四惡”的提法又似乎是人人都可以掌握的。其實不然。真正難懂的恰是孔子說的這一段話。孔子的話是他自己提煉過的,你如果不知道孔子用心的著力處,很容易當成教條來使用,最後必是南轅而北轍。

“堯曰”這段,如果用今天的白話文解釋很容易:“舜哪!上天的大命落在你身上了,公允地去執掌那個無偏無倚的中道吧!”

但是對於下一句“四海困窮”四字,白話文的解釋便無法譯了,為了語句的連貫,隻好譯成:“若果是(你治下)四海困窮了,你的天祿就終了。”好似是堯對舜的警示。舜傳位給禹也是如此說的。

對於這段話,南先生的解釋更妙:

“堯告訴舜‘允執其中’,‘允’字有兩個意義,一是信,一是平。就是告訴舜要堅持把握住公平的原則,不準有偏私,不可動搖,如果不把握這個原則,天下國家,四海之內,人也好,物也好,都會垮的。在堯的時代,中華民族的國家還沒有建立完成,還有水災,大禹治水之後,黃河、長江未開發,整個國家在水患中,還痛苦得很,是最困難的時代,如果為政不能持平,整個國家就完了,假使做得不好,就‘天祿永終’。這四個字可作兩麵解,做壞了不得好死,做好了上天給你祿位,永遠有好的結果。古文的美感在這裏,討厭難懂之處也在這裏。‘天祿永終’四個字是淩空的,每個角度看都是圓滿的。所以好的古文用白話一做解釋就完了,美感就破壞了,等於好的圖畫,沒辦法加一筆,也沒辦法減一筆。”

這便是著名大師的解釋,由人們自己去分辨吧!從南先生的解釋中,我們可以看出,把“四海困窮”解為“如果治理不好,四海又困又窮”,與“天祿永終”四個字是銜接不上的。曆代許多學者用了各種解釋,就是想連貫這二句,但很少有人可以真正貫通。就連赫赫有名的朱熹也隻能這麼解釋,反倒是南懷瑾看出這種解釋是通不過的,於是把“天祿永終”作了正反兩方麵的解釋,看似通了,但反而是更勉強了。

要真正弄清這段話的意思,關鍵是“允執其中”四個字。這四個字是東方文化的常見語,也是解釋得最亂七八糟的四個字。南先生的《論語別裁》中專有“辨中邊”一節,其解釋大家可以查閱,他認為從外部的具象世界中怎麼也找不出一個“中”來,隻好從“力學”上說開去。

“力量均衡了就是中,拿隻筷子來說,不要以為筷子兩端間的中心就是中,筷子兩端的粗細不同,重量不一樣,將一支筷子擱在手上,使筷子保持水平,兩邊均衡了,這筷子與手指的接觸點,才是中。所以在思想上可以持平的才謂之中。因此中是一個抽象的名稱,也可以說是一個實際的東西,如太極拳每一個動作都有一個中心,這就是圓的道理,也就是太極拳的道理。並不如後世的解釋中庸為滑頭,而是要懂得持平的中心點。這個學問研究起來太難了,並且涉及人格的修養,所以我們做人處世要持平,真能做到平,則一個人平了就沒有話講,‘水平不流’、‘人平不語’、‘不平則鳴’,一不平就亂起來了。為政的道理也在持平。可是求平很難,所以中國人講究天下太平,太平實在難求。‘平’就是‘中’的道理,個人修養,做人處世也如此。‘中’的道理暫時講到這裏,發揮起來很多,可能講上半年多。”

“允執其中”,在有的地方也寫作“允執厥中”,孔子有時也說成“吾叩其兩端而竭焉”。

這四個字的原話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正如南先生所說,講東方文化,而不講這四句話,那就等於什麼也沒有講,不管是儒、道、釋哪一家,這是必得真懂的四句話,惟有佛家的淨土學說,遠遠跨越了這四句話,但仍是從這裏入門的。

南先生把“人心惟危”的“危”,講成“危險”,這是個笑話。對於南先生這樣的人來說,他完全應該明白,這世界根本沒有“危險”這個概念。有這個概念,就是根本沒明白什麼是東方文化。這個話題說遠了,應是將來解《道德經》的話題,這裏隻是順便提一下。

“人心惟危”的“危”,可作“岌岌可危”解,但不包括“危險”的含意。人的心,好似山頭之火,隨八方風雲動,永無終息,這是人類大腦運動的最基本特點,用佛家的話說便是“諸行無常”,人的意識永遠無常態。與這人心一體的“道心”,不是離了“人心”之外,還有一個所謂的“道心”,道心就是人心,人心就是道心,二者是分不開的,也不能分。明白了“明德”,人心就是道心;不“明明德”,道心就是人心。“道心”的“微”是“微妙”之“微”。這兩句話加在一起講,“危”與“微”是同一個意思,指的同一回事,凡危必微,凡微必危。對於“人心”,是山頭火隨八方風動之“危”;對於“道心”,人心正是認識把握“宇宙——生命”係統的無常而微妙的運動的唯一對象。你知道此時此刻“宇宙——生命”係統是如何運動的嗎?看你的“人心”吧,那就是。隻不過是角度、地位、時間的不同,“宇宙——生命”係統運動的顯象千奇百怪,在一個人和一個人的心上都不一樣,幾乎沒有任何可比性,但全是“宇宙——生命”係統的全息,這正是“道心”可以理解的“微妙”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