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這四句的前兩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還是描述性的,下兩句便是東方文化公認的大法了,也是我們這本書反反複複講的大法了。

“惟精惟一”實是指本心,這個“本心”是說不清的,若粗淺地說,即人的那個“能知”,但這個觀點遠涵蓋不了“本心”的全部。用佛家的話說,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它本身無善無惡、無美無醜、無真無假,“惟精惟一”。這就是六祖慧能說的“自性”:“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隻有它是一切“存在”的根本。沒有它,一切都是無法說的,它本身也是無法說的。正是由於“它”,無善無惡、無美無醜、無真無假,所以才可以顯善顯惡,顯美顯醜,顯真顯假。這裏的真善美、假惡醜,從根本上講全是“宇宙——生命”係統的運動,而不是“它”,但離了“它”,又無所謂真善美、假惡醜。從最最根本的意義上說,真善美、假惡醜隻是一種文化假名,是人類隨自己的時代地域的文化觀念,為“客觀運動”立的假名,即事物本身——意識顯象的對象本身。真善美、假惡醜是人類給自己的意識相定的假名,對“宇宙——生命”係統來說,並無實義。“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是最徹底的唯物主義觀念。

一切無實義,一切也有實義,因為從人類的角度講,“惟精惟一”的“明德”要從“隱在”向“顯在”運動。明德的這種從“隱在”到“顯在”的運動又分兩個層次。宇宙中本有“明德”,顯也好,隱也好,它絲毫無損,無所謂隱顯,但畢竟要從“隱”到“顯”,這是不可違拗不可逆轉的宇宙過程。

從沒有人類到有人類是一個由隱到顯的過程,從人類的盲目生存到人類的自覺生存,也有一個“明德”由隱到顯的過程,人類不斷擴展自己的認識,與其說是了解外在的變化運動,不如說是一步步精確確定自己的心——知——明德,二者是一回事,無內外可分。這個過程永遠不會完結,人對“自己”了解越多,也就是對“宇宙——生命”係統了解越多,這個過程誰也不能阻擋,如大江東去,不管如何的千彎百轉萬般回腸,它都得“逝者如斯夫”。孔子說得最妙,這個過程永遠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孔子這段話最準確地表達了“明德”的隱顯關係,知是“顯”,不知是“隱”,“顯”、“隱”對立而統一永存永在,但畢竟趨向於“顯”。

正如前文說的,“明德”由“隱”趨“顯”的過程中,可以區分出幾種不同的“生命觀”階段。在一個相對穩定的階段裏,“明德”表現在每一個人身上的認知方式——思維方式與價值觀念,有極大的類似性。不同階段的連貫便是人類文化史、思想史、文明史。史本無史,說史已經是自欺了,隻是“明德”的逐漸趨“顯”。趨顯也無所謂趨顯,是人站在自己的立場,以自己的文明進步說“明德”在趨顯,對於“宇宙——生命”係統本身,永遠是“涅寂靜”。

“允執其中”就是“不自欺”、“如好好色,如惡惡臭”、“不助不克”、“不助不長”。以南先生說的那種“持平”是自己騙自己的說法,人在生活中如何“持平”?真能“持平”嗎?如果有個“持平”可把握,那就是孔子說的“德之賊”的“鄉願”,貌似持平其實是大不平,永遠沒有真正的“持平”,隻有一個“不自欺”。對於自己“不自欺”,既不要放縱,又不要阻隔。如果依自己的文化習慣,對自己“不自欺”,作了一般的真善美、假惡醜的判斷,從而依概念去取舍,那就不是“允執其中”,而是釋迦說的“知見立知,即無明本”,隻有“知見無見”,才是“涅”。

這恰恰是人類最難做到的,人類總是依自己的概念,阻斷“好好色”、“惡惡臭”,這就不能不給自己帶來痛苦。因為事物的結局不因你的概念而有絲毫的改變,事物按自己的客觀邏輯發展,你的判斷肯定落空,給你的隻能是痛苦。“痛苦”本身當然無實義,但你畢竟要痛苦一番。這雖無礙於“宇宙——生命”係統的運動,但人類社會卻永在苦難中掙紮。這便是人類痛苦的根源。與此相關的是,人類的意識活動為什麼總是扭曲自己的映相,從而作出不正確的判斷,給自己帶來痛苦,那是另一個大課題,如果有機會,我們會和讀者一起探討的。

“允執其中”就是“不自欺”的“勿助勿長”,用老子的話說:“無欲以觀其妙,有欲以觀其徼,二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而又玄,眾妙之門。”不存在在外在的客觀世界中去找“中”,和南先生說的“持平”根本不是一回事。

當我們把這一切東方文化關於“明德”的概念內涵搞清楚之後,再來解《論語·堯曰第二十》的原文,便會非常容易懂了。

“天之曆數在爾躬”,天地運行的一切信息全集中在你一個身上,你的心的運動就是“宇宙——生命”係統的全息。“曆”運動,“數”規律、定律、命運,全在你的意識的當下運動中,不要到別的地方去找。“四海困窮”,四海也無四海,隻在你當下一心。“天祿永終”,任何人當下的心都是“天祿”的最後終點,離了你的當下意識運動,“天祿”找不見,四海也找不見。不要離了你當下的意識去找“四海”與“天祿”,此時的任何外求,都會違背“允執厥中”。“心”是沒有的,四海也是沒有的,天祿也是沒有的,隻有當下的“允執厥中”,當下的不自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