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通地坑(1)(1 / 3)

又要祭祀了,祭天祭佛祭神祭鬼祭祖靈,淘金漢的一生是要在這種無休無止、提心吊膽的祭祀中度過的。因為他們與恐怖同在,他們那誠惶誠恐的敬畏哀求,證明他們是一代最能交通神明、親近鬼魅的人。

當然,張不三還有更為直接的目的,那就是通過祭祀,憑借祖靈神魅的統治,讓這幾百口子甘心情願擰成一股繩,跟著他上天入地抱得金疙瘩。人之生不能無群,結群又要無爭,又要形成眾星捧月的局麵。穀倉人的潰敗也許就在於他們違背了這個常理。而違背常理的還有往古時代那場發生在唐古特古金場的群體分裂,骨肉相煎的廝殺。正是由於這場廝殺,才導致了今天張不三不顧一切地拚死爭奪黃金台的行動。

在那個遙遠的泛濫著神話的年代,古金場充滿了金色的誘惑,七塊大地賜予的渾樸的金疙瘩如同玉璽,成了部落權勢的象征,誰得到它誰就可以成為唐古特之王。這樣。那七塊金疙瘩也就變作仇讎敵愾的戰爭之源了。唐古特部落的酋長死後,他的大兒子貢郎繼承了金疙瘩,三兒子不服,拉起人馬爭搶。從冬天到冬天,戰伐一直在進行。後來,貢郎的兄弟哲昊爾殺了貢郎,可金疙瘩已不在貢郎營帳中了。貢郎的妻子經不住哲昊爾的誘逼,說出了那個埋藏金疙瘩的旱魃出沒的通地坑。正是隆冬,哲昊爾率部眾去坑沿上探視,見深坑已被黃土夯實,便下令掏盡黃土,讓金疙瘩重見天日。通地坑直徑約有十米,坑有多深無人知曉。一直挖到來年三月,人們才看到坑底出現了三塊青石,呈品字形擺置。按貢郎妻子的說法,這金疙瘩便在這三塊石頭中間的夾縫裏。就在人們準備揭去石塊的一刹那,積靈河的水突然從上遊湧起,沿著那條天造地設的溝壑奔騰而來,泥沙俱下,將通地坑灌了個滿滿當當。十來個盤桓坑底,準備撬起青石的部卒都做了無常鬼的戰利品。深坑所在的那座高台也就被人稱為黃金台了。以後又有人挖過,最有聲勢的便是清末和碩特蒙古的後裔烏蘭哈達王爺傾家蕩產的那次。至今,烏蘭哈達的英雄壯舉還殘留在許多人的口頭上——烏蘭哈達王爺嘛,一世貴人,半個神仙。積靈河的水流多遠,他的領地就有多遠,名聲就有多遠。他要挖金疙瘩,從四方招來民工,管你吃喝,外加十串麻錢的月餉。金疙瘩現世後,每個還有一百兩銀子的賞錢。光光頭兒照太陽,跟著閃光了。幾百條虎虎勢勢的漢子幹了三個月,柳樹開花沒結果,和前幾次一樣,青石一見,河水便來,夾石帶泥直灌通地坑。這耗盡了家產的苦命王爺哭天搶地,罵人怨神,眼淚沒斷線氣息兒早沒了。

古夜茫茫,今夜茫茫。古金場越來越開闊。峭然孤出的黃金台也越升越高,越長越胖,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裏麵不住地用力撐著,撐大了身軀,撐出了神聖,撐出了悲涼。老天爺的秘密永遠是秘而不宣的,黃金台就是機密的象征。然而,對淘金漢們來講,一切都已經不複存在,古金場的風風雨雨留下來的隻是“青石見,大水來”的神秘和恐怖,這恐怖使他們早已失去了探索機密的勇氣。他們否認著曆史,以為那不過是個傳說中的故事,而故事是人人都會編的。隨著時間的流逝,更多的人甚至連這個故事也忘記了。可張不三卻牢牢記在心裏,並且相信那是真的。這不僅是由於他的祖父曾經跟烏蘭哈達王爺挖掘過通地坑,也不僅是由於父親曾有遺願,更主要的是他那把苦難的生活和浪漫的冒險劃了等號的天性。

祭祀剛剛結束,張不三就根據土石的不同和那條溝壑所指引的方向,確定了通地坑的位置。之後,一連三天,他都帶著人在正對積靈河的地方壘壩造堰。一旦真有大水漫漶而來,也不會灌進通地坑,給生命造成危險。更重要的是壘壩可以安定人心。

黃昏壩成,開飯了。人們坐在石窯前,張嘴瞪眼地往肚裏吸溜清湯麵片,誰也不說話。那口黑色的大鐵鍋被幾十雙眼盯得越來越小,鍋中的湯麵也越來越少。人人變成啞巴的原因很簡單:你少吃一口,他就多吃一口。隻有張不三不屑於這種小家子氣的爭湯吃麵,盡管他對自己那痊愈了的饑餓勞困症記憶猶新。一碗下肚,他就琢磨起勞力搭配的事來。要在臘月前挖到那三塊青石上,就得不分晝夜三班倒,要使班與班之間不為挖多挖少互相爭吵和防止班內滋生糾紛,必須把勞力按關係和強弱搭配均勻。他進窯靠到自己的鋪蓋上,從被子裏摸出一個本子和一支油筆,絞盡腦汁,羅織出一個名單來。高家和殷家反目,趙家和郭家齟齬,程家兄弟針鋒相對,熊家叔伯素有芥蒂,薑大六親不認,宋進城愛耍小聰明。王仁厚呢?誰都嫌他生性木訥,除了做莊稼活,別的事情上,是個放屁還要打草稿的窩裏窩囊的大肉頭。光那脾氣暴躁性子急的石滿堂就在三個班中顛來倒去了七八次。終於安排妥當了,他來到窯外,看大家剛剛放下碗,還沒從啞巴境界中擺脫出來,便將名單念了一遍。人人都在琢磨別人,都在急速權衡自己的位置,不把本班所有人對自己的好壞冷暖揣摸透徹,他們是不會輕易表態的。

“有沒有意見?沒有啊,那就這樣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