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積靈河邊(1)(3 / 3)

“仁厚?我說了不是我,是他自己下去的。”

她雙手攥住他:“他下到哪裏去了?”

他無言以對。現在他看清了她。他像焊接在地上的一根鐵柱,在堅硬冰涼中凝然不動。

“滿堂,仁厚呢?我來看仁厚。”

他覺得她是來向他索要人命的,扭身就跑,跑向了張不三。她踉蹌著追了幾步,便被腳下的坑窩絆倒在地上。張不三很快趕到她麵前。

“大哥,”她站起來,“我來找仁厚,叫他回去。”

“回去?唉!晚了,他已經去了。”

“?”她蠕動著嘴唇說不出話。

“去了。你早來一步就好了。”

“他,回去了?”

張不三一愣,忙道:“對對!他回去了,回家去了。你沒碰上?”他突然意識到,仁厚媳婦的到來是一種不祥的預兆。炮聲剛剛響過,也許再過幾天他們的辛苦就會結束,金燦燦的光亮就要從深邃的通地坑裏噴射而出。偏偏在這個時候王仁厚死了,他媳婦來了。她的哭聲帶給圍子人的隻能是悲哀和退卻。他說:“你趕快走吧。這兒不是女人住的地方。你去過積靈川?那你現在就拐回去,去找驢妹子,她剛走。在驢妹子那裏住兩天,就回家。說不定仁厚已經到家了。”張不三擔心她不走,又說,“驢妹子那裏啥都有,吃的喝的,你看你,累得臉上的肉都掉完了。你去那裏好好休息幾天。你看,天快亮了,叫別人看到不好。”

他的擔心是多餘的。仁厚媳婦一聽丈夫已經回家去,就恨不得連夜穿過唐古特大峽。她說:“大哥,那我就走了。”沒等到他再表示什麼,她就扭轉了身子。

仁厚媳婦原路返回。但她離開黃金台不久,就碰到了一群穀倉人。穀倉人是認識她的。

失去了黃金台之後,穀倉人並沒有善罷甘休。最初幾天他們呆在樺樹林裏,準備隨時撲向黃金台。既然已經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再把發財的機會拱手讓給圍子人,那就實在窩囊。但他們又明白,光靠自己的力量是無力再去和瘋狂的圍子人抗衡的。他們派人去黃金台下窺探圍子人的行動。種種跡象已經使他們明白了圍子人的意圖,他們驚怪,又感到可笑,但更多的卻是憤怒和妒嫉。他們以為圍子人在做夢,最終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卻又擔心對方真的會挖到金疙瘩。他們憤憤地沉默著。

樺樹林也在沉默。它作為穀倉人的露營地,在最初迎接這些疲憊不堪、創巨痛深的人進入樹林,醫治傷痕或休養生息的那一刻,曾表現得那樣激動:細枝搖曳,綠葉婆娑,柔情的歌喉在颯颯地歌唱,親熱得有些過分了。後來,它發現人們並不理睬它,發現它彈奏的美妙音樂換來的不是唉聲歎氣就是粗魯的咒罵。它失望了,在寂寞中悄悄走向傷感。樹林越傷感,人們的思慮就越會滋生發展。終於有一天,穀倉哥哥憋不住了。當做賊心虛的李長久在黎明的清新空氣中向他討好地端來一碗熱水時,他將碗中的熱水潑向了對方的胸脯,厲聲質問他,在張不三的鐵鍁下麵他為什麼沒有死?那天的情形穀倉哥哥並不知道,但有人看見了,告訴他,李長久之所以死裏逃生,是因為他給了張不三一樣顯然可以換回性命的東西。

李長久極不自然地回避著穀倉哥哥如火如炬的眼光,喃喃地說:“老天爺保佑我。”

“放你媽的狗屁!”金場上除了金子,還有什麼東西能和性命具有同等價值呢?他又說:“你昧了金子?”

“沒有。”

“強球頂不起尿罐子,小心我把你弄折了。”

“沒有就是沒有。”

李長久萎縮著身子離開他,走向一邊解褲帶撒尿,吭哧了半天也不見尿水水出來。穀倉哥哥盯著他,沒打算上前繼續盤問。但李長久從此便開始躲避他,躲又躲不遠,隻好加倍警惕地窺視他的臉色,看那上麵有沒有懲戒自己的信號。事情正在敗露,他知道讓夥計們活活打死的厄運離他隻有一步之遙。可他什麼也沒看到,穀倉哥哥的臉色和大家一樣。都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陰沉和淒惶。

中午,穀倉哥哥征詢大家的意見:“能不能找公家人說說去?”

誰都清楚,這是無可奈何的舉動。

“這兒不是鄉村是金場。他們管得了?要能管早管了。”

“去總比不去好。坐在這裏就能報仇?”

沒有人再表示反對。樺樹林搖著頭送走了他們,也送走了淩淩亂亂地散落在草叢間的怨懟和苦悶。他們來到積靈川,在幾排石頭房子間穿行,很快找到了掛著金場管理所牌子的地方。穀倉哥哥上前敲門。過了半晌門才被打開,裏麵走出一個睡眼惺忪的青年。青年穿著便服,額頭上有一塊紫紅的傷疤。他歪斜到門框上,不耐煩地瞅著他們,陽光刺得他眼皮不住地眨動。穀倉哥哥二話沒說,就開始憤怒地曆數圍子人的罪惡。沒等他說完,那青年就反問一句:

“這種事,你讓我們怎麼辦?”

“殺人償命,你們得懲辦凶手啊!”

“說得輕巧,一個巴掌拍不響,你不惹人家,人家會殺你?”

穀倉哥哥有些語塞。他身後的人七嘴八舌說起來:

“我們是農民,你們不管我們,誰管我們?你說清楚,誰管我們?”

青年揮揮手說:“好,我現在就去對人家說,把凶手交出來!把地盤讓給別人!你們說行不行?”

沒有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