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我雇的不是養膘的牲口。”
他站到地上,用手背揉眼,揉著便揉出了後悔:他就像是我的阿大,要打就打要揪就揪,呸!才不哩。他囁嚅道:“掌櫃的,我看我還是算了。”
“想睡了就來,占了便宜就走,我這裏可不是旅館。”女人說。
“算了?由得了你麼?”
絡腮胡子一腳踢在他的腿腕上。他身子一歪,跪倒在地。女人扭著屁股打開門。晨光斜灑而來,淡淡的涼風吹散著房內混濁的氣息,黃金天地特有的清苦滋味讓人頓時消除了夜間失眠或運動的倦怠。李長久被絡腮胡子拽直了身子。女人凶悍地吼道:“快滾,都快滾,老娘還要睡個回籠覺哩!”兩個男人出去了。李長久仿佛走在滿是蒺藜的路上,一步比一步邁得艱難。絡腮胡子在他背上一把一把地推搡著。
穀倉人遠遠避開了一切可能引發血案的鋒芒,恭恭敬敬地給強梁霸道的圍子人雙手捧去了和平與安寧。他們很快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金地。金地在積靈河上遊,離積靈川不遠。曾有先驅者說:“積靈河出積靈川,高湖十萬泓,水沮散煥,若銀盆,若星宿,若冰鏡,真塞外大觀。”其實所謂高湖不過是幾座古澇池,既不算積靈河的源頭,也沒有十萬泓之多。澇池是用來貯水的,說明這兒過去曾有人居住,當然是很久以前了。從澇池的規模看,當時的居民也是成千上萬的。他們在春天積靈河漲滿時,把河水引入池內。在涸水季節裏飲用或者灌溉,還利用它們做一些損人利已的事,不然曆史上那幾次挖掘通地坑的壯舉就不會失敗,“青石見,大水來”,也不會成為流傳至今的災難的預言。積靈河的流量有限,隻有蓄積起來,才能出現大水,才能通過那條連接著澇池和通地坑的天然溝壑,創造一次聲勢浩大的洪災。穀倉人就在這樣一種祖先提供的有利地形中安定了下來。每天,他們在積靈河邊用龍骨金床一鍁一鍁地挖砂洗砂,淘取黃金,又分出一部分人,在那幾座以北鬥星狀排列的古澇池上花費精力:挖開河水通往澇池的渠道,再把所有澇池用渠道串連起來,又在天然溝壑和澇池的銜接處壘起堤壩,蓄水之後隻要挖開堤壩,洪水就會直走黃金台。另外,他們還隨時派人去監視圍子人掏挖通地坑的進展,以便準確掌握放水的機會。在這段時間裏,他們很少關心自己,盡管一百多號人淘到的砂金還不足十六兩。
穀倉人的金地和驢妹子的住處相隔隻有兩裏路,中間是一片雲樺混交林,積靈河就從林中穿過。盡管是隔林相望,但穀倉哥哥再也沒有去過驢妹子那裏。他覺得驢妹子距離他的生活仍然十分遙遠,自忖自已是沒有力量將她從張不三的庇護下奪過來的。算了,他對自己說,即使驢妹子對他有情有義,那也是水中的月亮夢裏的影子,想想看看可以,摟摟抱抱不行。再說,隻要他得了金子,他就不愁今生今世娶不來媳婦成不了家。這想法使他的內心平靜多了,也抹去了許多癡情幻想,開始一門心思在金子上打轉轉了:淘自己的金子,刺探圍子人的金子;做金子美夢,想金子前程。可他沒想到,就在他幾乎要將驢妹子徹底從腦殼中排擠出去時,她卻意外地出現了。
那時辰,天還沒亮,按照慣例他們去黃金台下刺探圍子人的行動。他們覺得圍子人一定會有防範,生怕遇到襲擊後吃虧,每次去都是二三十個人成群結隊。半路上,他們聽到前麵有沙沙的腳步聲,以為是圍子人派出的密探,便悄悄隱藏起來。他們不想讓圍子人知道他們的金地,金地中有古澇池的秘密。
“弄死他!”有人給穀倉哥哥提議。
他搖頭:“萬一不是圍子人呢?”他想出了一個好辦法,他要裝鬼了,而古金場的厲鬼是會嚇跑任何夜行人的,哪怕他膽大包天。他用白膠泥胡亂塗抹自己的臉,又讓夥計們撿來地上的枯枝點著了一堆火。在火色的映照下,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出現了一張撮鼻瞪眼吐舌頭的鬼臉,又有了一陣人間不存在的古怪的笑聲,接著笑聲變作了野獸的神秘浩歎。正在靠近他們的那個人頓時驚叫起來,叫聲銳利得像飛過來了一把刀子,洞穿了充實著荒原的黑暗。女人?穀倉哥哥的心一沉,衝動地跑過去。
女人倒在地上,昏昏沉沉的。他望著那身藍底白花的衫子,仿佛看到秋天的落英點綴在一角深邃的蔚藍中。他俯下身去輕輕搖晃她,又側耳聽聽她的鼻息。沒把她嚇死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他萬分懊悔。一會,他抱起了她,看夥計們都圍在自己身邊,便低下頭去立著不動。夥計們互相拽拽衣服,知趣地離開他,繼續朝黃金台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