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大水(1)(1 / 3)

令人窒息的寒潮送來了明白如話的危險,超人的深沉潛藏在詭譎的霧海之中,下雪了,像天上抖下了無數白色塵土。坦蕩的古金場敞開襟懷,靜默地等待著覆蓋、堆積。這是秋深以來的頭一場大雪。雪飄無聲,寒流凝滯在黃金台上,石窯裏取暖做飯的火堆已不能改變人們縮頭縮腦的姿勢。而在通地坑內外,人們的活動被寒冷所牽製,縱然有火旺的心勁,也無法痛痛快快地幹活。但工作不能停下,忍耐成了人們的第一需要。在這種情況下,張不三充分顯示了他比別人更為堅韌的毅力。他迎受風雪吹打的時間比別人長,而且還要扮出一副樂嗬嗬的神情,還要時不時說出幾句目空一切、傲視霜雪的笑話。張不三是忍耐的天才。

“黃連鍋裏煮人參,好不容易從苦水裏熬到今天了,打野雞也得等到三更。刺窩裏摘花難下手,抓住了就非摘不可。”

他總是這樣說,一貫忠誠於自己這個群體的宋進城響應著他,唱出了一首歌謠:

跑馬溜溜到山上,

撥開林梢打黑槍,

不打個兔兒你就別騎上。

宋進城沒完沒了地唱著,人人也就把這支沒羞沒臊的歌掛在了口頭上。不打不轉的陀螺雖然一搖三晃地像要馬上倒下,卻還是在那裏旋轉不停。終於有一天,人們發現,危險閃電般逼臨和希望之光的迅速出現,同樣都是荒野的特點。當驕矜的命運猝不及防地捧來好消息時,張不三正端著一碗飯,煩悶地不想下咽。

“見了!見了!”

他愣怔著,隨即撂下碗筷,跳起來一把撕住竄出坑沿後瘋跑而來的宋進城:“見啥了?”

“青石!整整三塊,上麵還有斧頭劈出來的印子哩。”

張不三扭身就跑,恨不得一蹦子跳到坑底,但幾分鍾後,當那三塊青石赫然撞入眼簾時,他卻連摸一摸的勇氣也沒有了。三塊青石明淨溜光,方方正正,呈品字形擺置。每塊青石確有斑斑斧痕,大概是先人們挖掘時留下的痕跡。他望了好久,才趴倒在石麵上,仔細琢磨。石塊中間的罅隙隻有一寸寬,任他怎樣臉斜頭歪地窺覓,也無法看到哪怕一滴金光。石滿堂橫過鎬頭來要撬,卻被他激動地擋住了:

“你上去,告訴宋進城,點上祭火,越旺越好。”

這是規矩:在接近勝利的最後一刻,不管你信神還是忌神,這堆火是非點不可的。並且要讓火焰竄上半空,青煙漫近雲彩。紅火,隆盛,吉利,興奮,激情的袒露,淘金人的豪邁,勝利者的炫耀,疲累者的舒展,統統都包容在這火焰之中了。唐古特人這樣做過,烏蘭哈達王爺這樣做過,他張不三也要這樣做,而且一定要在火勢上超過他的所有先行者。

一個小時過去了,當張不三得知祭火已在台頂升起,坑麵上的所有圍子人都拜過了天地神明祖靈鬼魅後,才開始端起笨重的橇杠,滿懷虔敬地撬那三塊青石。金疙瘩就在青石中間,如果不是青石太厚重,恐怕早就被先人們捧走了。他感到僥幸,甚至以為,如果要埋怨青石的沉重穩實的話,簡直就是一種罪過。品字中間的縫隙在他的努力下漸漸張大了,一股冷氣冒出,好像青石下麵就是地府的殿堂,神秘莫測。他揩著汗喘氣,打發人上去再拿兩根橇杠,再叫幾個人下來。可是,過了一會,來到坑底的卻是一陣陣撕裂嗓門的吼叫:

“大水下來了!大水下來了!”。

這聲音如同石頭落井,轟然一聲砸在張不三鐵硬的腦袋瓜上,又四散開去,順坑壁紛紛跌落。之後張不三就聽到了一陣隆隆聲,好像整個黃金台在滾動。他趕緊拽過垂吊的繩子,拴在了自己身上。

真該感謝那提前打起來的圍堰,不然,張不三和坑底的人就恐怕再也不會有出頭露麵的機會了。

水勢浩大,沿著那道天造地設的溝壑,從積靈河上遊滾滾而來,一浪一浪地翻卷著,又倏然滯留在圍堰前麵,聚攢著一次比一次偉壯猛烈的力量,呼哧呼哧地推搡著麵前的阻攔物。原先的圍堰顯然經不起這種天水地流的拍擊衝撞。張不三奔前奔後地吆喝著,招呼所有人都來到圍堰上,排成兩隊,傳遞從黃金台上搬下來的土石。圍堰和水麵一起增高著,在黯夜來臨之前,水終於小了。黃金台的坡麵上頓時平靜了許多,隨之而來的是人的極度疲倦和對神靈福佑生靈的感激。有人哭了,接著便是許多雙淚眼的呼應。包括一向樂觀的宋進城,也和石滿堂相對著啜泣起來。張不三罵罵咧咧嘲笑著他們的淚水,自己的眼窩也禁不住潮氣泛濫了。他趕緊用袖子揉揉,讓大家撤回石窯,準備飽吃一頓後,帶幾個壯實漢子連夜撬開青石。青石一見,大水就來。如今水被堵住了,但堵不住人們的欲望。他現在最擔心的就是穀倉人的偷襲。在這個時候,偷襲是最容易發生的,而且一定會異常殘忍和暴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