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回到了石窯裏,人們都高興,又都那麼傷感。可時間並沒有讓他們充分去體味這種矛盾的心境,窯外又響起一陣水潮的湧動聲。這次,水勢太猛,太有些出乎意料了。沒等所有人衝出石窯,厚實高大的圍堰已經出現了一道豁口。接著便是坍塌,便是毀滅,便是動人心魄的巨響。土石帶著哭聲流走了,人的骨架、人的體魄、人的精神、人的所有悲壯的和驚恐的情緒也隨之坍塌,隨之流走了。
轟隆隆隆,聲威俱烈,大水朝通地坑漫蕩而去,直灌坑底那三塊希望和命運雜交而生的青石。很快,水滿了,而衝鋒陷陣的泥沙石塊還在不斷填進,坑裏的水又朝外激憤地溢了出來,在黃金台腳下奔馳。這時辰,人們站在高高的台坡上,靜靜佇立。沒有一個人發狂,也沒有一個人慟哭,肅穆的神情,對泯滅和死亡、對企盼和複活失去熱情的淡漠,以及無光無亮的眸子,讓大野、大山、大水、大天都染上了一層渾樸悲愴的黑色。夜色深沉,而祭火還在台頂活躍地升騰、爆響。青石一見,大水便來,挖掘了三個多月的通地坑已經被泥石填平了,萬兩黃金,黃金萬兩,又一次沉寂了,杳然了。遠山帶著憤怒的吼聲,帶著初冬的風鳴,威風凜凜地逼近著。人頓時萎縮:心被掏空了,眼被掏空了,靈魂被劫持走了,血液被換成了渾濁的河水。人心如原野空曠,如雪色煞白。
突然,佇立在人群前麵的張不三一聲喟歎,號哭從他憋滿了怨怒和絕望的胸腔中噴湧而出,像大水傾瀉。
無數條淚河頓時彙合。人們腳下的土地濕潤了,而黃金台依舊聳立,依舊是永恒的希望的象征,依舊是誘發無邊人欲的偉大磁場。
天亮了,太陽升天,環繞著太陽的是俯臨人間的厚重的雲翳。張不三終於明白:真正的古金場的冬天來臨了。靜雪被陽光催逼,緩緩飄來。荒原,就是陽光和大雪共存的地方。
“你們快回吧,家裏人都等急了。”
張不三對所有人都說著同樣的話。而所有人的反應便是沉沉地點頭,默默用眼睛分泌離別時的傷感。隻有宋進城問了一句:
“你呢,去哪裏?”
“大水漫出河床的地方。冬天了,天不下雨,雪又不消,哪來的河水漲潮呢!”
“青石見,大水來。神仙老爺不保佑,誰也怪不得。”
“命裏的事我認了,將來咋樣誰也說不上。去積靈河上遊走一遭,見廟上香,遇神下跪,我就不信我是死麵餅餅一遝遝,永世不得翻身。”
“那我跟你一起去。”
這次輪到張不三點頭了。
循著大水衝涮的軌跡,前去二十裏許,便是積靈川和綿亙不絕的積靈山脈。覆雪的峰巔倨傲地藐視著兩個踽踽獨行的人。積靈河的源頭就深藏在它腳下的血管裏。山腳下那片雲樺混交林和中遊的樺樹林遙相呼應,像是茫茫古金場中的兩隻綠色眼睛。地高風硬,積靈河已經有了冰岸。連接著冰岸的是幾道人工掘成的水渠,直通那些古澇池。澇池一個接一個,像葫蘆串似的,全都封凍了,顯然是不久前才蓄了水的。光滑平展的冰麵讓人陡然產生一種溫淡的衝動,就像浪子歸鄉,嗅到了家門旁雞窩裏的那股熟悉的臭味。圍子村裏也有澇池,那是用來供人畜飲水的。
張不三站在澇池沿上,愣愣地望著。宋進城拾起一塊石頭扔向冰麵。石頭朝前滾去,發出一陣嘭嘭嘭的聲響。
“空的!澇池是空的!他們把蓄的水放了!”
而這時,張不三也發現,每個澇池邊沿都深深地扒開了一道丈餘寬的口子。從豁口朝裏望去,冰下無水,幽深的澇池竟像荒野一樣空曠。豁口處,水流的痕跡正好通向那直達黃金台的天然溝壑。天轉了,地轉了,人也在旋轉,經受過大悲大喜刺激的張不三,不屈不馴的張不三,差點暈倒在地上。
他們朝回走去,歪歪斜斜,走走停停,古金場的黃昏被他們用仇恨的火焰燃紅了,紅霧在遙遠的天際垂直升起,像燦爛的擎天柱。觀音菩薩,年年十八,任天塌地陷,大水浩蕩,神佛無光,古金場還是充滿了殘殺之氣,張不三也還是原來那條闖蕩天下的剛硬漢子。因為他和宋進城吃驚地發現,在樺樹林的邊緣,所有圍子人都在那裏靜立著。他們沒走,他們等待著兩個前去窮根溯源的人。雙方都有急事相告。而石滿堂搶先告訴張不三的是:穀倉人突然出現了,他們從樺樹林中鑽出,大踏步登上了黃金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