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間房子圈不下。
張不三不喜歡聽最後一句,就打斷他:“進城城,買糖糖,吃棒棒,喝水水。”
“一老一少,沒大沒小,進城做啥?”女人嗔怪地說。兒子撲到張不三懷裏,嚷道:“啥時去?就去?”進城是兒子的節日。
“你阿媽叫啥時去,我們就啥時去。”他笑望著女人說。球球球女人逗兒子:“明年去。”
“不!”
“明天去。”球“不!”
“後晌去。”
“不!”
“現在就去。”張不三道。
兒子跳起來,激動得用小拳頭在父親身上亂捶。女人進廚房用手巾包一塊幹糧塞給他。
“來去三四個鍾頭,哪裏就餓著了。”
“不餓你就帶回來,又不是千斤重萬斤沉的金子。”女人將幹糧塞到他懷裏。
張不三牽著兒子的手上路了,沒走出村口他就將兒子扛了起來。女人目送著他們,甜甜地一笑。
這是荒山泛出鵝黃嫩綠的春天。耐不住貧窮和寂寞的男人們又開始張羅著闖金場了。但他們已不是為了黃金,而是為了狐狸。據說唐古特狐狸皮在大城市裏走了俏。因為它毛色鮮亮,被稱為罕見的太陽自然色。無與倫比的輕暖柔滑令人叫絕醉倒,一種神秘的獵狐人所無法感受和理解的性感的光輝以極其隱晦的方式散發出來,魔幻般地增添著男士淑女的魅力。遠在省城的貿易公司在各縣設立了收購點,用三元一張皮子的低廉價格誘惑得人們心旌搖蕩。縣城街道上到處都是三五一堆的鄉民。他們從各鄉各村雲集到這裏,做著奔赴古金場的最後準備。張不三漠視著他們,心平氣和地穿越在人群之間,兒子岔開雙腿一直騎在他脖子上,手裏已經多了一根長長的麥牙糖,仔細嗍著,舍不得嘎嘣嘎嘣地嚼出粘乎乎的膠液。
“我尿。”一滴糖分極濃的口水滴到他頭發上。
“尿吧!”
兒子就尿了。好大一脬尿,淋濕了他的整個脊背。他不在乎。
“喝水喝水,甜甜酸酸的水。”他放下兒子,走到攤子前買汽水。兒子嗍著麥芽糖已經不怎麼饞了,分心地四下顧望,眼光最後落到一個老人身上。老人矮小得幾乎跟他一般高,但身坯很壯,頭也大,加上亂草一樣篷起的頭發就顯得更大;他的臉像油鍋裏滾過一般黝黑發亮,深刻的褶子在開闊的臉上倔強地四處遊動;一件汙垢斑駁的棉襖裹在光溜溜的身子上,腰際勒了一圈麻繩,沒有一個扣子,敞開的衣胸露出灰蒙蒙的肌膚,一綹垢痂像積澱在溝底的膠泥從脖子朝肚腹延伸而下。老人沒有腿,要不是他煞有介事地穿著褲子,人們會發現他的下身也沒有,那兒黑呼呼的有一個深洞,屎尿便從洞中的兩條孔道裏流出,隨時都在流,惡臭氤氳在四周,如同有一圈無形的塹壕拒絕著人們的靠近。他麵前放著一頂皮帽,兩扇耳朵軟遝遝地耷拉在地上。富有同情心的人們將鋥亮的分幣遠遠地拋過去,大都落在皮帽外麵。老人俯下身子,吃力地夠著,將分幣撿起來放進皮帽。一首渾濁的歌帶著呼呼嚕嚕地嗓音從他嘴裏顫動而出,代替了渴望路人施舍的哀求。
兒子好奇地望了一會,回頭尋找父親,父親不見了,當他再次將眼光投向老人時,發現父親就立在老人麵前,立得比誰都近。兒子過去碰碰父親的腿,將他手中的那一瓶蘋果綠的汽水使勁朝自己懷裏拉。父親突然一鬆手,兒子一個狗坐蹾坐到地上。他要哭,發現父親並沒有望自己,便起來再次貼近父親的腿。老人不理他們,還在渾濁不清地唱:
山裏的水蘿卜川裏的田,
殺了財主是好漢;
藍茵茵的綢子紅紅的絹,
當了吃糧人扯你的卵。
“楊急兒!”
老人抬頭陰陰地望他一眼,毫無反應。
“楊急兒,你咋在這裏?”
老人停止了歌唱,兩手撐地,劃船一樣朝前蹭蹭,將帽子裏的分幣一把一把裝進胸兜。
張不三蹲下,直視他那張被刀斧重新砍削了一遍的臉。僅僅過了幾年,他臉上已經沒有了那種證明他健康強壯的紅光紫氣,臉膛也不再向外擴張,皮肉使勁朝一起撮著,眼窩又深又暗,似乎人世間的所有黑暗都凝聚著陷在裏麵。
“楊急兒,你不認得我了?”張不三不希望老人失去記憶。
老人臉上有幾條皺紋突然改變了走向,嘴角有了一絲冷酷的笑,唱歌一樣渾濁不清地問道:“你為啥不炸死我?是不想便宜了我麼?”
張不三誠實地點點頭。
“報應!啥都會有報應的。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認出你是誰了。你和你父親長得一模一樣。張老虎沒有白養你。啊,張老虎有孫子了?”
這話讓張不三不寒而栗,神經質地將兒子摟緊在懷裏,似乎老人會倏然站起,用一雙幹柴一樣的手將兒子頃刻撕碎。老人笑了:
“叫個啥名?”
“拴鎖。”
“又要拴又要鎖,不像張老虎的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