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山東省長島縣政府發來了信函,報知查詢林淵嵩的遺體有了初步線索,他們經過深入周密的調查,從當事人口中證實了此事,並找到了當年掩埋棺木的大致方位。這簡直是一個奇跡!近40年過去了,一具經過戰亂的屍體竟然還能找到下落,長島縣政府工作之細致盡職實在令人欽敬。
正如許先生來信所說:“畢竟上蒼沒有辜負苦心人。”經過各方麵的通力合作,一場艱難的查尋終於有了近乎完滿的結局。
一群幸存的難友找到了!存者通了音信,歿者有了蹤跡。許先生一封尋人的信竟然產生如此神力,把一群失散40年的難友鄉親連在了一起,這不但許先生始料不及,國內的這些鄉親也同樣沒有料到。近40年來,他們雖然都在大陸,但由於定居各地,各自都有自己的家庭和工作,往來的機會並不多,有的甚至互相不知地址,不知對方還在大陸。
鄉親畢竟是鄉親,血總比水濃。音信一通似乎有說不完的話。
“我就是王阿傳,和您不隻是同學,又是同鄉同村人。”現居上海的王喜森先生寫信請許先生得便來上海敘舊;
現居蘇州昆山的詹德炮鄉親已成了“蘇州通”,他向許先生發出了邀請:“我願陪同許先生遊覽蘇杭的名勝古跡。”
“廈門與台灣語言一致,來這裏好像置身台灣故鄉,會感到特別親切。”對寄居加拿大的許先生來說,現居福建廈門的洪榮太先生的邀請似乎更具吸引力。
……
一封封充溢著鄉親情誼的信越過太平洋,飛到許先生手中。看到諸位鄉親的來信,許先生興奮異常,不顧手傷未痊,扯掉繃帶器械,一一寫信回複。在信中,他向難友們表示了自己的心願:第一,為林淵嵩君喊冤,向國民黨當局提出公開質詢,要求澄清這一冤案,追究責任,善為補償撫恤,並準許林君家屬赴大陸迎回靈骨在故土安葬。第二,為在大陸的難友鄉親向國民黨當局請命,要求準許他們回台探親,並給以資助。因為對他們滯留大陸,有家歸不得,國民黨當局有直接的責任。第三,不久要親赴大陸,探望諸位鄉親。
在大陸的各位鄉親雖然安居樂業,不少人已兒孫繞膝,做了阿公。但無時不在思念著故鄉和親人。故鄉的山水草木,父母兄弟,無不魂牽夢係。“何時才能回到生育我的故土,見到骨肉親人?”這是他們從心底裏發出的呐喊。
驚蜇一過,冰河解凍,這一天不會太遠了!
扯不斷,理還亂——難友信往記
吳聲銘先生於1949年隨“黃安艦”起義,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轉業後在青島市公共交通公司工作,任工程師。吳先生現在還擔任青島市台聯會副會長,青島同源公司總經理等職務。以下就是他的回憶:
青島是座美麗的海濱城市,聞名世界的避暑勝地。炎熱的夏季,國內外遊客慕名而來。法國梧桐蔭庇的馬路擠滿穿著五顏六色服飾的遊人,到處是一派繁華。我是四十年前來到這座城市的。那時可不是如今這般繁華,而是一幕幕黑暗的慘景:街頭巷尾,從前線潰敗的殘兵在討吃要飯。時而還能見到因饑寒而慘死的屍體……這就是青島給我們這200多名因受騙而到大陸的台灣青年的第一印象。歲月流逝,抹不去這段難忘的回憶,我時時思念著那些共過患難的難友鄉親。
1988年8月,我偶然從山東省台聯會編印的《台聯工作》第十期間報末頁看到一則尋親友啟事。當時,我是以稀奇之意和思鄉之念溶成的心情注目閱讀,心中猜測,到底是誰在找哪位親友?然而,登載的啟事卻字字勾起我深深嵌刻在腦海中的一幕又一幕混雜著酸甜苦辣的近半個世紀的經曆情景……
啟事開頭是“1947年秋……”,那時,“二·二八”起義遭到血腥鎮壓、軍憲趁機到處抓青年補兵源,我為了逃生找出路,受騙離開可愛的家鄉,離開恩父慈母正是這一年啊!“……國民黨以技術員兵名義招募約200名台灣青年……”,我正是其中之一啊!這時,我有些緊張了,心怦怦直跳。“……乘中華民國海軍‘中練’號開往上海,在高昌廟江南造船所碼頭停留幾天後,被押往青島中央海校……”。不錯,我們正是乘這可詛咒的“中練”號被押運到青島的。那段經曆我終生都不會忘記。“中練”號船艙裏滿載木材,我們這些人就零零散散地躺臥在木材堆上。這就是國民黨當局為我們安排的“床位”,他們根本沒有把我們當人看待。時值冬寒季節,我們這些台灣郎衣衫薄薄,抵不住刺骨的寒風,就三五個人抱在一起用體溫取暖。船到青島,手指都凍成了“冰棍”,不會拿筷子吃飯。這辛酸的往事,至今思想起來仍不寒而栗。太遺憾了,啟事末尾並未署名,這使我費了思忖,莫不是我們這批難友在大陸的某位幸存者有意招集鄉親敘談往事?帶著種種疑團,我向青島台聯會談了此事。不久,由山東省台聯會函告全國台聯台聲雜誌社:“查有吳聲銘在青島”。
函發不久,我突然收到台聲雜誌通聯組寫來的一封信。告知是旅居加拿大的台胞許先生在尋找目前尚在大陸的“台灣技術員兵”。他們還寄來了許先生三次來信的複印件。我這才如夢方醒。真想不到當年在青島“中央海軍軍官學校”一別40餘年,竟還能收到難友的來信。我用顫抖的手打開信封,內心感到如獲至寶。一口氣讀完,又細讀多遍,方才盡興。我的心髒簡直有些承受不住了。至此,回憶的斷片已連成一體……。
船到青島,已是夜半時分,我們被押上大卡車連夜駛達位於萊陽路的“中央海校”。過了幾天,開始分組,除留下一部分人繼續受訓之外,大部分都被分到各艦艇上。我還清楚地記得,當許先生等台胞難友赴美接艦前,“中央軍校”教導處上校錢處長在美國顧問團辦公樓與教導處辦公大樓之間的一處空地召集訓話。當時我也在場,我還記得與林淵嵩議論過赴美之事。林君是我小學時代的同班同學,既是同鄉好友又是校友。林君的家離屏東郵便局很近。局前有一小公園,公園內有棵很大的相思樹。我們少年時代經常在那大樹下玩耍。相思樹下,留下了我們多少歡樂和童真。至今我還能清楚地回想起林君少年時的麵貌。可是,許先生信中卻說林君於1948年的一次海難中“陣亡”了。這不啻是一聲驚雷。林君作古已近40年,而我卻才知這一噩耗,可悲、可歎、可哀。當然,最悲痛的還是林君的親人。林君的老父當年在屏東市最熱鬧的本町區經營眼鏡、鍾表行業,兼營台灣特產的牛角和蛇皮做成的工藝品等;林君還有個哥哥或是弟弟,我記不清了,因他倆看起來年齡相差不大,祇記得腿部有殘疾,行走不便。他們怕是為林君流盡了淚吧!讓我僅以夥伴、校友、難友的身份向林君那彷徨在北海之上的冤魂寄上心香一瓣……從許先生的來信中得知,他還在尋找當年被迫遺棄在大陸的林君的遺體,這真是義舉。我深深欽佩許先生為鄉親為朋友不遺餘力的精神。許先生、已故林淵嵩君和我都是台灣屏東縣人,亦是同時乘同一條艦船被押到青島的老難友。世事滄桑,人各東西,每人走著自己的路。但無論是在海角天涯,還是異國他鄉,有一點卻不會變——我們都是鄉親,都是炎黃子孫。我們每一個人都像是大河中的小小支流,終究將彙入淊淊滾滾的“唐山河”來。我與許先生已有40年沒見了,如今有了消息,真恨不得馬上執手話當年,談它三天三夜管保也有的說。離愁、別緒、鄉親,難友……一股腦湧入我的腦海,我迫不及待地攤紙在案,給許先生寫了一封長信,我要用紙和筆順一順那扯不斷,理還亂的一懷愁緒。我寄意飛鴻,相信憑借它可以使我們的鄉親情誼更深,更濃,更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