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你花為命的媽媽(2 / 3)

她抓住我的手,握了握:“丫頭,我沒事,去床上暖一下就好了。”

媽媽就這樣病倒了,吃了好幾劑藥都不見好轉,病情反而越來越重。我把媽媽拖到了醫院裏。起初媽媽不願去。我知道她是嫌醫院太貴了,就抱著她:“你過得不好,就算有再多錢又有什麼用呢?沒錢的日子,我們不是一樣過得開開心心的嗎。”

媽媽捏捏我的鼻尖,這才跟我去了鎮醫院。街道的路麵是黃土和石子鋪成的,因此前晚的雨水還沒幹透,街上一邊狼藉,垃圾和樹葉混著一些食物碎末,懶洋洋地散落在各處,低窪處的坑裏還有積水。調皮點的小孩,喜歡用打針剩下的注射器注滿水,互相打水仗。其中一個光頭的小孩,不小心噴到了我們臉上,見我們在看他,哄了一聲撒腿就跑,其它小孩就追著他跑,邊跑邊朝他噴水。

我一隻手扶著媽媽,另一隻手替她擦臉上的水汙。她隻是靜靜地站著,看著跑遠的小孩出神。長長的頭發像淺水處的青苔一樣在風中散開,纏在她好看的臉上。

那時的鎮醫院,隻是一個兩層樓的房子,隻有兩間病房,同時隻能住得下幾個病人。醫院外邊鋪著一層瓷磚,看起來亮堂堂的,裏麵跟其它房子一樣,是用石灰刷白的,但這已經是鎮上除了供銷社以外最好的房子了。沒錢的修不起磚房,有錢的打算存錢在城裏買房子,所以鎮上大半都是木料架子修成的土牆老房子,每到過年,大部分人家都會給房子刷石灰,新年新氣象,得有個好兆頭。小鎮上的人都信這個。

到醫院的時候,醫生門口擠了好幾個人。有一個穿著紅背心的男人,露在外麵的皮膚已經被曬得黝黑了,頭發花白,看上去快六十,挽著褲腿,褲腿上沾滿了泥,有些是新沾上去的,有些是幹了很久的。褲腿下光溜溜的皮膚上長滿腿毛,腿毛上還有許多泥巴,腳上套著一雙黃膠鞋,可能天氣太熱,腳拇指都從膠鞋裏探出頭來乘涼。農民都是視土地為命根子的,就像媽媽視花圃為命根子一樣,並不是因為土地有多珍貴,而是因為長久的勞作,土地已經成為他們生命的一部分了。以前鎮上有個六十多歲的男人,一輩子都死守著自家的幾畝地。無論刮多大風下多大雨,都得等手頭的活幹完才回家,日久成疾,最後竟在田裏睡著了再也沒有醒來。他對土地這種近乎固執的情感,我一直都不懂,總認為不值得,為了幹活把身體都拖垮。直到我明白了媽媽對花圃的熱愛之後,才真正明白了他。

另一個是個中年婦女,背著一個小背篼,背篼最上麵的一圈,經過雨水長期的風化,已經變成灰黑色了,就像農村那些長期被水侵蝕的大石板上一層層白中帶黑的東西。婦女穿著一件淺紅色的短袖,雖補了好幾處,卻還是幹淨的,灰色老式碎花裙下,穿著一雙有點破舊的布鞋。兩個六七歲的孩子跟在她身後,都穿著一件淺綠色短袖、灰色短褲和一雙膠鞋,他們在醫院四處看,看上去很活潑,卻有點怯生,看到我們走進醫院就躲到她媽媽身後。

“劉鳳娟,劉鳳娟在沒有!”醫生在裏麵點名。

“哎。在,在。”中年婦女把背篼放在地上,喊兩個孩子看著,就擠進了醫生的辦公室裏。醫院醫生不多,隻有兩個,一個年輕的,大約二十多歲,剛從大學畢業,被分配到鎮上,但他還是村上一所小學的任課老師,每周有好幾天都要下鄉去。另一個醫生四十多歲,叫張大川,戴著一個厚厚的眼鏡,鼻子小而扁平,所以每次埋頭開藥方,眼鏡總會往下掉。

“劉鳳娟?劉鳳娟沒在嘞?那下一位!”張大川扯著嗓門喊了起來。

“劉鳳娟在這,在這。”劉鳳娟忙擦了擦雙手,擦了幾下還不夠,忙又縮回來再擦幾下,這才伸到張大川麵前墊著的白色紗布上,仿佛手上有泥巴似的。

張大川一本正經地捏住劉鳳娟的手腕,又讓劉鳳娟伸出舌頭,這才問:“說說,哪兒不舒服啊!”

劉鳳娟用手撫著胃,說這兒疼,還問張大川那是哪兒,要不要緊。張大川說那是胃,沒什麼大問題,我給你開幾副藥,少吃點辛辣食物,雞蛋也不要吃。

劉鳳娟忙問:“胡豆瓣可以吃嗎。”

張大川點點頭說可以。

劉鳳娟又問,醃菜可以吃嗎。

張大川又點點頭說可以。

劉鳳娟再問,那鴨蛋可以吃嗎。

張大川可能說順口了,又點點頭說可以。

劉鳳娟頓了一下。張大川以為劉鳳娟問結束了,就喊彭三黃。

劉鳳娟忙說:“醫生,為啥鴨蛋可以吃,雞蛋不能吃捏。”

張大川一聽這話,臉色頓時變了:“你到底有完沒完啊,就我給你說的不可以吃,其它都可以吃,問那麼多幹嘛。”

劉鳳娟這才拿過藥方滿腹委屈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