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台子，鳳翔站過多次啊，老天弄人，今天，他竟是這樣地站在台上了！
身後，台上主持人開始宣讀鳳翔的罪行了。『可*樂*言*情*首*發』隨著發言，師生們的表情也在逐漸地變化，由同情、不解，變成了吃驚、憤慨、鄙夷。仇恨情緒一點點被調動起來了。這個風度翩翩盡職盡責的校長，曾經令他們多麼尊敬啊，可在他那道貌岸然的背後藏著那麼多邪惡。他殘酷剝削壓榨貧下中農，逼死人命，投靠美帝，他真是個十惡不赦的反革命分子。他簡直比《收租院》裏那個大地主劉文彩還要壞！一陣陣雷鳴般發自內心的呼喊聲響徹天際：向地主分子張鳳翔討還血債！
會議最後是貧下中農代表控訴揭發環節。鳳翔看不見控訴者，但從發言內容看，發言者是他曾經辭退的小夥計。顯然那發言稿是高手捉刀的，極盡誇張渲染煽情之能事。什麼“我餓得沒有辦法偷吃馬料被吊到馬棚裏毒打”；什麼“寒冬臘月，北風呼嘯，漫天鵝毛大雪，我被狠心的地主張鳳翔趕出大門，害得我娘不久病餓而亡”……黑白顛倒，一派胡言。特別是最後那幾句話：“對丫鬟玉蓮居心不良……”夠了，夠了，造謠也太離奇了！鳳翔實在聽不下去，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這是萬人批鬥會場，猛地轉身抬頭朝主席台大喊道：“造謠，造謠，全部都是造謠！”一時會場亂了，一陣拳腳加在鳳翔身上，他被死死地按倒在地，他隨後的抗爭聲完全被高音喇叭聲中的口號淹沒了。
鳳翔又一次被拉起來站到原地，兩個押送他的大漢怕出差錯，扭著他的手臂按著他的頭一刻也不敢鬆手。但鳳翔一次又一次掙紮著執拗地抬起頭。抬頭時，可以看到他沾滿塵土倔強的臉上，分明含著一絲高傲的冷笑。
公捕大會在並不圓滿的情況下草草收場。有關領導顯然非常不滿，幾個人都黑著臉。但鳳翔啼血的呼喊無疑起到作用，師生們眼睛裏仇恨的火焰顯然淡漠不少，有的簡直變成了同情和憐憫。
當鳳翔被押上大卡車、大卡車緩緩駛出校門時，學校門口已變成一片人海。人人都在爭相觀看五中這個年輕的、曾經挺風光的校長，如今的逃亡地主，這個敢在台上嘶喊的階級敵人。車拐過巷口減速時，鳳翔突然聽到幾聲撕心裂肺的呼喊：“鳳翔，鳳翔，鳳翔哥！”
是胡雯娜！鳳翔循聲而望，隻見胡雯娜哭得淚人一樣，迎著他的目光，兩手攥著，在胸前使勁地直搖。他明白她的意思：有她的支持，他要堅強地挺下去！他的心裏酸酸的。再看過去，有人正粗暴地撥開人群，顯然是在尋找胡雯娜，鳳翔忽而反倒為那個癡情的女人擔起心來。
胡雯娜知道鳳翔出事時，“公捕大會”已經開了一半。前不久在街上，鳳翔問了她的近況，還問了問最近有沒有人找她的麻煩。她過後一想，鳳翔怎麼能知道這件事？老光棍為什麼又突然變了呢？對，這二者之間一定有聯係，一定是鳳翔暗中操心她，想了什麼辦法，製服了老光棍。老光棍才不怕派出所呢！想到這裏，她感動得簡直想哭，想偎在她的這個知己懷中痛痛快快地哭。此後，她在上班路上連著幾天都沒有等到鳳翔，打電話吧，鳳翔已交代了，不許打電話。什麼叫咫尺天涯？這就叫咫尺天涯！令人無奈又心碎的咫尺天涯！
今早，有人到保管室閑諞，說五中出了大事，去了幾輛警車，校長是個逃亡地主。當時，有個孩子在五中上學的家長還反駁：“胡說，那個校長人那麼好，那麼年輕，能是地主？”胡雯娜一聽，一下子慌了，坐不住了，心咚咚地亂跳。當她氣喘籲籲剛奔到五中門口時，就看到了大卡車上的鳳翔。這個令她心儀的男人雖然滿臉塵土，嘴角還有血，但他的神情卻是那麼的堅毅、坦然。這麼好的人為什麼要遭受如此大的劫難呢？她的心碎了，忘了一切，忘情地呼喊著鳳翔的名字。老天爺開眼！鳳翔聽到了，看見她了，他一定知道有人在關心他，也一定會增添戰勝劫難的勇氣！
所幸，當時人多雜亂；所幸，事發突然，她那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舉動，竟然逃過了革命群眾的法眼，並且全身而退。這在那個年代，也實在算得上奇事一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