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紙都是“錢”字。她被錢壓得要虛脫了,不僅為自己擔憂,還得為賴雅謀算,問他手頭的錢可不可以維持到3月20號她回來。
我是個俗人,看到這裏不由得氣起來,真是為愛玲不值,總覺得她的這次再嫁太不劃算——雖沒指望妻憑夫貴,可是也總不該沒事挖個十字架背上身吧?我不在乎白手起家,不在乎與先生同甘共苦,但是如果要我全力支撐另一個人,我就不幹了。
而且從愛玲的信中可以看到,賴雅年輕時大手大腳慣了,這份“瀟灑”到老年也沒改淨,還是喜歡買些華而不實的東西,把錢“浪費在消耗品上”。真是不賺錢不知錢辛苦,那一張張鈔票上,可都是愛玲眼睛裏滴出來的血呀,他倒花得輕鬆!張愛玲的兩個男人,都恁地不會體諒她!
賴雅接到這封信後,在日記裏寫:“真好,她喜歡我描述的公寓!隻是她被那部香港電影纏住了,不得不等著拿到錢後才可以回來。她已經很累了!又孤單又疲倦,想回家,她說最遲3月中旬會回來。這好像給我打了一針強心劑。無論是收到愛玲的信還是寄信給她,都是一種快樂。”——他當然快樂了!
2月初,《紅樓夢》上下集劇本終於完成。然而愛玲把劇本交給宋淇後,宋淇卻說自己做不得主,因為對《紅樓夢》太熟悉了,評論時難免主觀,要給老板們看過,因為他們沒讀過《紅樓夢》,評價會更客觀些,要等他們讀過之後才能修改。
我再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為宋淇這話大抵有推托之意。每個“紅迷”都有他自己心目中的《紅樓夢》,無論是誰來改編它,都會看出許多不滿與不足。我從小到大將《紅樓夢》讀了不下十遍,改編的電影或電視也都盡量找來看,每次都覺編劇剪裁不當,導演理解不到位,邊看邊頓足,有時為了一句台詞、一個稱謂,甚至一個手勢也會鬱悶半晌——我所見不同版本、劇種的《紅樓夢》中,自以為最美的林黛玉應該是三十年代初周璿的扮相,卜萬蒼導演;最好的寶玉是1977年邵氏出品、李翰祥導演的《金玉良緣紅樓夢》之林青霞;而最好的編劇則是岑範導演的越劇《紅樓夢》,唱詞華美雅麗而又流暢易懂;至於大陸80年代拍攝的兩個版本,對於《紅樓夢》故事的普及倒也功不可沒,然而都給人寒酸小戶窮顯擺的艱澀感,全無大觀園的從容,相比之下,電視劇略強於電影,至少留下了一個影視基地作為公園給後人隨喜。
張愛玲編劇的《紅樓夢》會從何處著眼、又會做怎樣的選材呢?她是反對“調包計”橋段的,那麼她將如何處理寶黛的結局?
“綠蠟春猶卷,紅樓夢未完”。所以無人可以解讀。我的“西續紅樓夢”第一部《黛玉之死》在網絡上貼出,聲明哪怕能找出我一字一詞錯用者,也會立即贈書。結果吸引了一大堆紅迷,其中不乏高手名家,然而煉字用詞的錯誤並未挑出多少,卻多在某一句話或某一個情節上有所質疑,總覺得他心目中的林妹妹不是這樣說話,賈寶玉不會那樣動作,幾乎關於每個橋段的設計都會有兩種意見相持不下,而我嚐試用這種放大鏡的眼光去挑剔前八十回,發現簡直沒有幾章是“合理”的——我們實在愛紅樓愛過了頭,竟把它當成數學題來解了,結果是無論如何得不出答案來,就算有人忽然出土了《紅樓夢》原稿的下半部,我們也會當贗品來看,因為心目中總有更好更完美的一部。
宋淇和張愛玲都是“紅迷”,他信任張愛玲的才華,所以請她編劇,可是他更崇拜《紅樓夢》的高山仰止,而張愛玲畢竟是人不是神,還不能與他心目中的《紅樓夢》精魂相比,因此他總也會在劇本中看出許多不足來,卻又不便定論,於是想讓旁的人來替自己做決定。
然而這樣一來,愛玲就必須得再等些日子。宋淇為了不讓她白等,建議她再留一個月,寫下一個劇本,可以多得八百美元,相當於他們在舊金山四個月的生活費。
然而賴雅卻不予理解,而且來信抱怨她“無限期地延後”,愛玲隻是回信解釋:
“是因為要多賺八百美元——我稱它為‘有回報的兩周’。我工作了幾個月,像隻狗一樣,卻沒拿到一分酬勞,那是因為一邊等一邊修改的緣故,為了省時間,所以許多劇本會在最後一分鍾完成。剛完成第三和最後部分的大綱,並且剛送去宋家,想在農曆年前給他完成審稿,因為過年期間他會很忙,加上一個明星的訴訟案,根本找不到他的人。我真為你感到驕傲,能找到這麼適合、這麼便宜的公寓,真驚訝你是怎麼做到的。從來不認為你是浪費的,然後逼你隻能買家用品,你的弱點加上我的小小的恨意。目前請不要對我如此超級敏感。”
真正是一字一淚,令人不忍卒讀。她如此辛苦而狼狽,自稱“像隻狗一樣”,卻還要小心翼翼地誇獎他,安慰他,也哀求他:不要再這麼敏感,不要再對我施加壓力,不要再指責誤解我了!
這是她第二次形容自己“像隻狗”。
第一次是在散文《氣短情長及其他》中寫著:“今年冬天我是第一次穿皮襖。晚上坐在火盆邊,那火,也隻是灰掩著的一點紅;實在冷,冷得癟癟縮縮,萬念俱息。手插在大襟裏,摸著裏麵柔滑的皮,自己覺得像隻狗。偶爾碰到鼻尖,也是冰涼涼的,像狗。”
那時,她還沒同胡蘭成離婚,不過他們不常在一起。她大概感覺到冷,孤單,由衷自憐。而這一次,還是這樣的冷,這樣的孤單,卻比從前更狼狽。
農曆年到了,宋淇為了演員官司的奔波總算告一段落,然而《紅樓夢》的劇本卻還是沒有敲定,他一時同張愛玲說邵氏公司可能會提前拍攝《紅樓夢》,如果是那樣,電懋便有可能要放棄;一時又請了另一位李編劇來吃飯,言下有換刀之意。
這令張愛玲又焦慮又難堪,麵臨山窮水盡的窘況,她不得不向宋淇借錢,而這無疑對雙方都是一種痛苦而屈辱的折磨。在宋淇,多少會覺得這是某種暗示,是張愛玲對於他們遲遲不付稿酬的抱怨與施壓;在愛玲——唉,伸手豈是那樣容易的?
雖然說朋友有通財之誼,然而其實借錢是最傷害友誼的一件事。我姐姐有句名言:你要想得罪一個人,就借錢給他,然而再向他要。
張愛玲不擅交際,卻並非不懂得人情世故,她對於世情的觀察和了解其實是最深刻的,而且因其敏感而備受折磨,因為自卑而不能忍受一點點輕怠。
風燭殘年的丈夫,搖搖欲墜的婚姻,租來的公寓,借來的工作,還有賒來的生活費,這世上到底有什麼是屬於她的、可以真實擁有的呢?
元宵節的前夜,站在東亞旅館的陽台上,看著天上一輪滿月如燒,張愛玲感覺到自己被拋棄了,被整個世界、被時代、被人群、被朋友拋棄了。她在給賴雅的信中淒然寫下“他們不再是我的朋友了”這樣激憤的句子:
“跟宋家借錢是件極痛苦的決定,而且破壞了我們之間的一切,我無法彌補這種艱困的關係。
……宋家冷冷的態度令人生氣,尤其他認為我的劇本因為趕時間寫得很粗糙,欺騙了他們。宋淇告訴我,離開前會付新劇本的費用,言下之意是不付前兩部,即《紅樓夢》上下集。當我提議回美國再繼續修改時,他們毫無回應……
我無法入眠,走到陽台,站在一輪紅紅的滿月下,今夜是元宵節前一天,他們已不是我的朋友了,不過我會從如此惡劣的交易中存下幾百元。我打算再留兩周,跟他們協商後續問題,按原定計劃三月十六日離開。”
1962年3月16日,張愛玲飛離香港,回到了美國。
此後三十多年,她再也沒有踏上過中國的土地。
張愛玲與電影的因緣非淺,除了她既是影迷又是編劇、她的作品也多次被搬上熒屏外,她本人的故事更成為多部電影與電視劇的主題,並且“還魂”在演員身上客串了多回女主角。而她與電影人的交往,亦往往比電影本身更像傳奇而值得玩味。
除了前文提到的她與羅蘭、林黛的淵源外,她在給賴雅的信中提到的“一個明星的訴訟案”中之明星,指的其實是尤敏,張愛玲寫這封信時與她尚無交往,然而次年她的劇本《小兒女》在香港首映,卻是由王天林導演,雷震與尤敏主演的。
前文說過,《小兒女》便像是《不了情》的續集,對張愛玲的意義非淺。不過,尤敏可比陳燕燕漂亮多了。我看過一點《小兒女》的片花,尤敏是我看過的所有張愛玲編劇的電影中最漂亮的女主角。
而她在香港創作《紅樓夢》之餘完成的另一劇本《南北一家親》,於1962年開拍,9月《娛樂畫報》中有這樣的報道:“故事大綱由秦亦孚執筆,編劇由名女作家張愛玲執筆。這是電懋當局早與張愛玲取得默契者,但張愛玲僑居美國多年,對香港現實環境有了生疏,所以遲遲未能下筆。電懋當局俯候再三,張愛玲決定來港編撰,抵港之後,張愛玲即深入各階層實地觀察,搜集素材,準備充分,才開始動筆……”
這些顯然是廣告語,因為從張愛玲家信可知,她忙得像“一隻狗”,每天寫作從上午十點到淩晨一點,根本沒有時間去“深入各階層實地觀察”。但是至少可以由此得知,張愛玲雖與宋淇齟齬,與電懋的交情至少表麵上卻仍是維持著的,而且劇本裏的香港風情以及俚語典故也都是由宋淇代為添加改寫。
——世人如果以一句“他們已不是我的朋友了”的負氣之語便推斷張愛玲與宋淇交惡,那是對兩個人的心胸與德行都太低估了。
人畢竟不是神,夫妻尚且鬥嘴吵架,何況朋友?我們不能要求朋友像耶穌那樣博愛,那樣完美,所謂“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而愛玲與宋淇,都是清者,卻非至清者。
事實上,在愛玲離港前,還搬到宋家住了兩個星期,雖然由於自卑與拘謹,這兩個星期的“同居”生活想必不甚愉快;張愛玲離港後,和宋淇也還一直保持著聯絡,直到1964年夏天,電懋老板、一個新加坡富商在6月20日的空難中喪生,電懋公司隨後解體,張愛玲與宋淇的合作才被迫中斷。
然而宋淇仍然一直關心著她,想方設法地幫助她,並為她牽線台灣皇冠出版社;1984年香港邵氏公司拍攝《傾城之戀》,也是宋淇搭橋,並且因為宋淇與邵逸夫的老朋友關係,還替張愛玲爭取到了一筆不菲的稿費;後來但漢章1988年拍《怨女》,關錦鵬1990年拍《紅玫瑰與白玫瑰》,走的也都是宋淇的路子。
而張愛玲身後,更是把所有遺產都交與宋淇——在她心中,宋淇夫婦是其終生的摯友。他們的友誼,不折不扣地維持了一輩子。
我喜歡淘舊片,但不至於舊到無聲時代,即使是黑白片也大多不喜歡,當然周璿主演的《紅樓夢》除外。自從聽說邵氏拍過一部《傾城之戀》,由我至愛的影星周潤發主演,便想方設法找了來,卻略略地有些失望。周潤發也還好,一貫的倜儻風流,瀟灑得來又似有點苦衷;可是女主角繆騫人太不得人意,瘦削,陰鬱,天生一張寡婦臉,把個白流蘇演成小白菜了,穿旗袍露出兩截小腿,像腫起的胡蘿卜,更是倒足胃口。
劇情倒是一字一句照著張愛玲小說原文來解讀的,從最初的胡琴聲到最後踢蚊香的小動作,一個細節一句形容也不肯放過,再玄的比喻也都落在實處。編劇蓬草是位“張迷”,寫完後自己覺著得意,輾轉托人想請張愛玲提提意見。然而張愛玲不見人,也不關心,隻回了一句話:別改動《傾城之戀》的題目就是了。
導演許鞍華當然也是“張迷”無疑,拍了《傾城之戀》還不算,多年後又將《半生
緣》搬上熒屏,由曾被作家李碧華評價過“又像妓女又像癆病鬼”的梅豔芳飾姐姐曼
露,倒也十分恰宜;然而由吳倩蓮飾曼楨,卻粗線條得令人難受,尤其她那振聾發聵的大嗓門,更叫人聽了連喉嚨都跟著不舒服,哪有一點點上海裏弄小家碧玉的婉約。
但是影片的演員陣容十分強大,由陸港台三地精英列班上陣。黎明飾男主角沈世鈞,黃磊的男配許叔惠,葛優演姐夫祝鴻才,吳辰君演富家女翠芝,王誌文演曼璐的舊情人張豫瑾——光看演員也值回票價了。怎麼樣都好過內地電視連續劇《半生緣》,蔣勤勤和林心如飾顧家姐妹花,演員倒也賣力,無可指責,可是本子太爛,同另一部由張愛玲小說改編的內地電視劇《金鎖記》一樣,直接演成了瓊瑤劇。那才真是背道而馳呢。
再說關錦鵬的《紅玫瑰與白玫瑰》,陳衝的紅玫瑰王嬌蕊,葉玉卿的白玫瑰孟煙鸝,趙文瑄的佟振保,都有七八分勁道,勢均力敵,布景也差強人意,林憶蓮的主題曲《玫瑰香》尤其蕩氣回腸。聽說還是葉玉卿從豔星向演技派過渡的轉型之作,那麼算是碰到了好本子,很成功的了。
但是後來我看到一篇蔡康永的文章裏說,這部片子最早的提案是由林青霞身飾兩角,扮演雙玫瑰。又叫我遺憾起來,因為最喜歡的男女演員就是周潤發與林青霞,周已經演了範柳原,林卻始終沒拍過一部張愛玲的片子,不能不叫我覺得缺典。
好在她後來主演了三毛編劇的《滾滾紅塵》,同樣是香港湯臣公司出品,由嚴浩執導,雖不是由張愛玲小說改編,卻是以張愛玲本人為原型編的一部劇。三毛也是我小時候至愛的作家,由我愛的一位作家編寫另一位我愛的作家的故事,又由我喜愛的女明星來扮演,這真是一場視覺兼心靈的盛宴。三毛曾經寄了票子給張愛玲,但是張沒有理會,後來也曾在信中說“我不喜歡”,是不喜歡別人演繹她的故事,使她麵目全非。
然而拋開真實性不言,那片子是部經典,林青霞不負我心,演得絲絲入扣,淒豔動人,讓我看一次哭一次;秦漢的扮相也很接近我心目中的胡蘭成,是儒將的姿態。後來他們雙雙得了第十二屆金馬獎的最佳男女主角。電影主題曲是三毛自己填的詞,淒婉纏綿,與電影一起成為經典。
餘秋雨在悼念張愛玲的文章裏寫,林青霞曾對他說過,是張愛玲叫她了解並喜愛了上海——隻不知道這句話是說在電影拍攝前還是後,所以也無法確定林此前是否“張迷”。
劉若英是自認張迷的,她主演過電視連續劇《她從海上來》,扮演張愛玲,編劇和舞美都是用了心的,演得也還不錯,可是太過低眉順眼,小家碧玉,無論形象氣質比起林青霞都差得遠;而趙文宣的男主角,從佟振保到胡蘭成,就更是變味了。這時候張愛玲已經去世,倒是胡蘭成的侄女胡青芸看了電視,隻評了一句:“劉若英太矮了。不像的。”
有一次與黃磊夫妻吃飯,席間送了他們一本《西望張愛玲》,黃磊指著封麵對孫莉說:“看,張愛玲應該是這種大女人的形象。”那一刻,我忽然想,其實最適合演張愛玲與胡蘭成的人,就應該是孫莉與黃磊這對夫妻檔,一個高挑冷豔,一個溫文爾雅,而孫莉又是黃磊的學生,年齡差距亦相當,豈非“張胡戀”天造地設的最佳拍檔?
放眼中國影視圈的男演員,如果要選一個最佳的胡蘭成扮演者,既張揚又隱忍,既儒雅又風流,學者風範,才子脾氣……除了黃磊,還有誰?
午夜,隻點一盞小燈,開著電視,在幽幽的光裏看另一個時代的故事,想到不僅是作品的原創者張愛玲,便是拍《不了情》同《太太萬歲》的導演桑弧,合作《情場如戰場》的嶽楓與林黛,拍《怨女》的導演但漢章,編《滾滾紅塵》的三毛,演喬琪的哥哥張國榮,演曼璐的梅姐梅豔芳,以及幫助張愛玲接洽了多部劇本的宋淇……也都已魂遊太虛,不禁叫人唏噓感慨,仿佛聽得遠處有依稀的樂聲響起,不是主題曲,而是黛玉“冷月葬花魂”之時的天際綸音,將我帶離自己的軀殼,跟隨畫中人遊了一回離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