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人物傳記。《左傳》不但善寫戰爭,更善於人物刻畫,一個流亡逃難的貴族公子,經過種種磨難,成長為赫赫有名的政治家。文章將其發展過程寫得繪聲繪色、逼真如見,堪稱《左傳》人物形象塑造的又一典範。
典範取舍,是這篇文章人物刻畫成功的特色之一。公子重耳19年流亡生涯,曆經了8個國家,磨難重重,但文章隻於一個國家取一件事,每一件事代表著公子性格磨礪的一個裏程碑。如發難奔狄,狄地別妻,衛公不禮,是重耳性格磨難的第一階段,尚處於胸無大誌、悲觀貪逸的狀況。至齊國醉遣,曹共之辱,鄭國冷遇則其歸國洗辱的大誌漸成。到了不安贈馬,懷贏不卑,與楚周旋,秦宴誓拜時,今日之重耳,已非昔日之重耳矣!尤其黃河邊投璧立誓,一個壯誌歸國、一展宏圖的國君形象已經儼然在目。
血肉有情,是本文人物形象塑造的又一特色。重耳流亡19年,這期間交織著朝夕相處的夫妻愛情、患難與共的臣仆忠情、危難相助的國際恩情、歸國雪恥的壯誌仇情……本文的人物刻畫正是在這些情的矛盾中展示的,所以背景廣闊,內心世界揭示的也深刻豐滿。
眾星拱月的技巧,展示了《左傳》人物形象的交輝相映。文中主角為重耳一人,但卻以眾多的人物,從多層次、多角度的烘托,正反兩麵的映襯,而使一個原本並非鶴立雞群的人物凸現而出,如狄妻的忠貞、薑氏的義別、老舅之深謀、子推割肉、狐偃跪辭……皆相映成趣,縱多不膩。
全文繁簡別致,跌宕有度,是《左傳》人物傳記的楷模。
晉楚城濮之戰
宋人使門尹般如晉師告急。公曰:“宋人告急,舍之則絕,告楚不許。我欲戰矣,齊、秦未可,若之何?”先軫曰:“使宋舍我而賂齊、秦,藉之告楚。我執曹君而分曹、衛之田以賜宋人。楚愛曹、衛,必不許也。喜賂怒頑,能無戰乎?”公說,執曹伯,分曹、衛之田以畀宋人。
楚子入居於申,使申叔去穀,使子玉去宋,曰:“無從晉師。晉侯在外十九年矣,而果得晉國。險阻艱難,備嚐之矣;民之情偽,盡知之矣。天假之年,而除其害。天之所置,其可廢乎?《軍誌》曰:‘允當則歸。’又曰:‘知難而退。’又曰:‘有德不可敵。’此三誌者,晉之謂矣。”子玉使伯棼請戰,曰:“非敢必有功也,願以間執讒慝之口。”王怒,少與之師,唯西廣、東宮與若敖之六卒實從之。
子玉使宛春告於晉師曰:“請複衛侯而封曹,臣亦釋宋之圍。”子犯曰:“子玉無禮哉!君取一,臣取二,不可失矣。”先軫曰:“子與之。定人之謂禮,楚一言而定三國,我一言而亡之。我則無禮,何以戰乎?不許楚言,是棄宋也。救而棄之,謂諸侯何?楚有三施,我有三怨,怨仇已多,將何以戰?不如私許複曹、衛以攜之,執宛春以怒楚,既戰而後圖之。”公說,乃拘宛春於衛,且私許複曹、衛。曹、衛告絕於楚。
子玉怒,從晉師。晉師退。軍吏曰:“以君辟臣,辱也。且楚師老矣,何故退?”子犯曰:“師直為壯,曲為老。豈在久乎?微楚之惠不及此,退三舍辟之,所以報也。 背惠食言,以亢其仇,我曲楚直。其眾素飽,不可謂老。我退而楚還,我將何求?若其不還,君退臣犯,曲在彼矣。”退三舍。楚眾欲止,子玉不可。
夏四月戊辰,晉侯、宋公、齊國歸父、崔夭、秦小子憖次於城濮。楚師背酅而舍,晉侯患之,聽輿人之誦,曰:“原田每每,舍其舊而新是謀。”公疑焉。子犯曰:“戰也。戰而捷,必得諸侯。若其不捷,表裏山河,必無害也。”公曰:“若楚惠何?”欒貞子曰:“漢陽諸姬,楚實盡之,思小惠而忘大恥,不如戰也。”晉侯夢與楚子搏,楚子伏己而盬其腦,是以懼。子犯曰:“吉。我得天,楚伏其罪,吾且柔之矣。”
子玉使鬥勃請戰,曰:“請與君之士戲,君馮軾而觀之,得臣與寓目焉。”晉侯使欒枝對曰:“寡君聞命矣。楚君之惠未之敢忘,是以在此。為大夫退,其敢當君乎?既不獲命矣,敢煩大夫謂二三子,戒爾車乘,敬爾君事,詰朝將見。”
晉車七百乘,韅、靷、鞅、靽。晉侯登有莘之虛以觀師,曰:“少長有禮,其可用也。”遂伐其木以益其兵。己巳,晉師陳於莘北,胥臣以下軍之佐當陳、蔡。子玉以若敖六卒將中軍,曰:“今日必無晉矣。”子西將左,子上將右。胥臣蒙馬以虎皮,先犯陳、蔡。陳、蔡奔,楚右師潰。狐毛設二旆而退之。欒枝使輿曳柴而偽遁,楚師馳之。原軫、郤溱以中軍公族橫擊之。狐毛、狐偃以上軍夾攻子西,楚左師潰。楚師敗績。子玉收其卒而止,故不敗。
晉師三日館穀,及癸酉而還。甲午,至於衡雍,作王宮於踐土。
鄉役之三月,鄭伯如楚致其師,為楚師既敗而懼,使子人九行成於晉。晉欒枝入盟鄭伯。五月丙午,晉侯及鄭伯盟於衡雍。丁未,獻楚俘於王,駟介百乘,徒兵千。鄭伯傅王,用平禮也。己酉,王享醴,命晉侯宥。王命尹氏及王子虎、內史叔興父策命晉侯為侯伯,賜之大輅之服,戎輅之服,彤弓一,彤矢百,玈弓,矢千,秬鬯一卣,虎賁三百人。曰:“王謂叔父,敬服王命,以綏四國。糾逖王慝。”晉侯三辭,從命。曰:“重耳敢再拜稽首,奉揚天子之丕顯休命。”受策以出,出入三覲。
衛侯聞楚師敗,懼,出奔楚,遂適陳,使元咺奉叔武以受盟。癸亥,王子虎盟諸侯於王庭,要言曰:“皆獎王室,無相害也。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隊其師,無克祚國,及而玄孫,無有老幼。”君子謂是盟也信,謂晉於是役也能以德攻。
初,楚子玉自為瓊弁玉纓,未之服也。先戰,夢河神謂己曰:“畀餘,餘賜女孟諸之麋。”弗致也。大心與子西使榮黃諫,弗聽。榮季曰:“死而利國。猶或為之,況瓊玉乎?是糞土也,而可以濟師,將何愛焉?”弗聽。出,告二子曰:“非神敗令尹,令尹其不勤民,實自敗也。”既敗,王使謂之曰:“大夫若入,其若申、息之老何?”子西、孫伯曰:“得臣將死,二臣止之曰:‘君其將以為戮。’”及連穀而死。晉侯聞之而後喜可知也,曰:“莫餘毒也已!蔿呂臣實為令尹,奉己而已,不在民矣。”
晉侯聞之,而後喜可知也。曰:“莫餘毒也已!為呂臣實為令尹,民奉己而已,不在民矣。”
【賞析】
城濮之戰是春秋時代晉國和楚國爭奪霸權的一場關鍵之戰,以晉國取勝而告終,眾多的諸候國都卷入了這場兩強相爭。
這種亂哄哄你方鬥罷我登台的局麵,不禁使人想到,盡管大家都在表麵上推崇周天子,實際上都是拉大旗作虎皮,打著天子的旗號,拚命擴展自己的實力,撈取自己的好處。王權早已衰敗到徒有虛名,誰願意就可以用來謀私利。因此,權威和偶像已經坍塌了。
同時,神的權威和祖先的權威也坍塌了。在一場決定命運的大戰之前,人們不再祭祝神靈和祖先,所謂的“夢”,不過是一種虛偽的附會而已,恐怕連做“夢”的人也沒有把他們的“夢”當回事,隻把自己的成敗得失當回事。
莫非這種狀況真像古人說的,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合,必須要有一個中心,用今天的話來說,叫凝聚力,它以強大的力量把四方八麵、形形色色的人等團結在一起,擰成一股繩。這種凝聚力不應當隻是精神上的,還應當有實力的威懾。單純精神的力量——神靈,祖先,天子等等,在現實中不足以同利益、私欲想抗衡,信念和現實利益衝突總是不可避免的。隻有精神力量加上製約和懲罰的措施、手段,以及實力的威懾,才可能形成一個具有凝聚力的中心。
分,當中心的凝聚力衰退,中心之外的實力逐漸強大起來之時,中心便會瓦解,或者有名無實,形成群龍無首的局麵,諸侯割據,軍閥混戰,便是中心崩潰分化的結果。
分裂時間久了,強者在不斷蠶食弱者中日益強大,弱者一個接一個被蠶食和吞並,然後再憑實力統一起來。可以設想,僅僅憑實力建立霸權的確可以成功,事實上也有過例證,比如秦始皇,但是這樣做很難持久,很難形成真正穩固的凝聚力。
權威不可能沒有,但不應當是形同虛設的。晉文公重耳,可以稱雄一時,最終未能一統天下,這本身也表明他還不具有真正的權威。不過,他在一定範圍內的成功,還是表明他不愧為一代豪傑,他的成功並不是偶然的。
年輕時的流亡生活的磨煉,為晉文公重耳的稱雄作了遠鋪墊。城濮之戰的獲勝,與重耳嚴政教民,君臣上下團結一心,運用外交手段拉攏盟國,在戰場上講究戰術和謀略等做法有直接關係。
由此我們可以見出,戰爭到了春秋時代已經變成了一門複雜的藝術,遠古時代的打仗辦法已經大大地落後了。戰爭的環節更多,涉及的方麵更廣,對智慧的要求更高,矛盾鬥爭更加錯綜複雜。有勇有謀已不足以取勝,還要善於搞外交,搞“統一戰線”,還要善於籠絡民心,保證“後院”不會起火,還要善於把各種不利因素轉化為有利條件。總而言之,仗是越打越精了。
在這種情況下,做一個統治者的確不那麼容易。對他的要求,幾乎是對一個全才的要求:他必須是個出色的政治家,同時也是優秀的外交家、軍事家、鼓動家、謀略家,要懂得天文地理,也要懂得處世為人,禮儀製度,要有充沛的體力和精力來應付各種繁雜的事情。這種統治者離孔子所理想的統治者相去實在太遠,在這時講“克己複禮”,是多麼不合時宜!
《國語》
《國語》是彙集西周至春秋時代各國史料的一部著作。
從編寫體例看,《國語》不同於《左傳》的編年體,而首創分國體;不像《左傳》那樣以記事為主,有完整的係統性、連貫性,而是以記言為主,記事僅有一個個相對獨立的故事,彼此並無密切的聯係。今本《國語》二十一卷,分記周、魯、齊、晉、鄭、楚、吳、越八國事跡,其中《周語》曆時最長,記事時斷時續,多數是記言論政之文。
從語言風格和文字特點看,《左傳》全書一致,上下貫通,自成體係。《國語》各卷,風格不同。周、齊、鄭之語,理論性強,頗類戰國子書。《魯語》接近後來的《禮記·檀弓》。楚、吳、越之語,講究修辭,富於氣勢,近乎《戰國策》。這表明,《國語》素材來源不同,寫作時間不一,編者尚未作統一的加工。如果把《左傳》與《國語》相同的篇章加以比較,不難看出《左傳》在《國語》基礎上進行提煉修改的痕跡。
從思想體係看,《國語》雖有不少地方符合儒家觀念,但同時也有不少近似其他各家的思想。
《國語》的敘事雖然質樸、平淡,少波瀾起伏,然卻言之鑿鑿,針對性強。尤其愛憎分明,敢於揭露現實,反映了這部書有較強的政治傾向性。所以有“尚實錄,富褒貶”之譽。如《召公諫厲王止謗》,就敢於抨擊“厲王虐,國人謗王”,提出“民不堪命矣”,以及“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的尖銳政治論斷,反映了當時新興的民本思想。
《國語》敘事以晉史為主要,所占篇幅尤多,敘事也是最為精彩。反映了那個時代宮廷內部君王與太子之間,寵妃、外戚與君臣之間的尖銳矛盾。如《憮俗使驪姬讒申生》描述了口蜜腹劍的驪姬,在晉獻公枕邊,以反話正說的手段讒害太子申生。妾亦懼矣,吾聞之外人言曰:“為仁與為國不同。為仁者,愛親之謂仁;為國者,利國之謂仁,故長民者無親,眾以為親。苟利眾而百姓和,豈能憚君?”寫得欲擒故縱、曲盡其意。《驪姬譖殺太子申生》敘述了這心毒手狠的女人,怎樣在太子給父王的祭肉中下了毒,又去太子申生麵前邊哭邊脅迫太子自殺,曰:“殺父以求利人,人孰利之?皆民之所惡也,難以長生!”《公子重耳出亡》敘述了公子重耳、夷吾皆在驪姬的淫威下被迫出奔的曆史事實,記敘傳奇、生動,比其他篇章質樸、嚴謹,更富文學味。
吳、越兩國的爭霸戰史在《國語》中的記敘是最壯闊、最有渲染力的篇幅。如著名的《勾踐滅吳》,波瀾起伏、文勢跌宕,尤其突出和談、進諫及十年艱苦備戰而沒有著重描寫戰爭,凸現了《國語》敘事政治性更濃的特色。再如《申胥諫訴越成》重染伍子胥的進諫,提出越王勾踐所以能滅吳雪恥,是因為聽取了文種的意見:“大夫文種勇而善謀,將還玩吳國於股掌之上,以得其誌”;而吳王的亡國,又是因為拒納伍子胥的進諫,反映了國家的存亡與君王能否重用賢臣、聽取正確意見有很大關係。這些重大原則問題在《國語》中通過質樸的敘事反映得淋漓盡致,而甚於《左傳》。
《國語》以記言為主體的散文。藝術質樸而意深,在散文創作藝術上頗有借鑒價值。
與《左傳》長於記事不同,《國語》是一部注重記言的著作,有“文勝而言龐”之評,所以語言藝術是《國語》的主要文學成就。《國語》善於通過記言來敘事和人物刻畫,所以其語言的形式豐富多彩,主要包括諫詞、議論說詞及駁難詞等,並以對話形式來體現。
《國語》對話藝術以《晉語》、《吳語》及《越語》最為精彩。其中,《晉語》的《召公諫曆王止謗》是以召公與厲王的對話揭示對人民的意見不能堵其口,隻能疏通的道理。那句“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的著名論斷就是通過召公的諫言表達的。《國語》的對話突出諫言,其他對話僅數筆掠過,足見諫言藝術在《國語》中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