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編 史家典籍4(1 / 3)

《國語》中的諫言大抵有千錘百煉的特點,幾乎皆言簡意賅、微言大義。如《申胥諫許越成》伍子胥所言:“為虺弗榷,為蛇將若何?”即小蛇不除,大蛇將如何?比喻越國對吳國的威脅。《諸稽郢行成於吳》:“夫一人善射,百夫決拾、勝未可成”。即一人射箭,成百的人都會起來仿效他,就不可能取勝,必當另謀途徑的道理。《祭公諫征犬戎》祭公的“先王耀德不觀兵”指出先王隻彰明美德而不炫耀兵力,兵力聚集,按時而動,“動則威;觀則玩,玩則無震”,勸阻周穆王發兵征犬戎。《勾踐滅吳》越國去向吳國求和的使者進諫曰:“寡君之師徒不足以辱君矣,願以金玉子女賂君之辱……若越國之罪為不可赦也,將焚宗廟,係妻弩,沉金玉於江,有帶甲五千人,將以致死,乃必有隅。”那軟中有硬的外交詞語直逼敵國君臣心上,足見《國語》諫言、外交詞令的犀利。

把曆史的重要片斷用小品散文的形式描述,采用幽默風趣的對話藝術是《國語》的又一絕。如《齊薑與子犯謀遣重耳》中,重耳醒後與其舅子犯邊追逐、邊對罵的語言皆妙趣橫生。《董叔欲為尋援》中,叔向對董叔攀高枝的嘲諷十分幽默、風趣……皆達到了令人忍俊不禁的藝術效果。

引用諺語的篇幅也不少,如《諸稽郢行成於吳》中,借用諺語:“狐埋之而狐搰之,是以無成功。”即沒有主見的狐狸,自己埋好了東西,自己又去刨出來,以此勸說吳王夫差要滅越國是自己扶植了越國,卻又要去滅掉它,難道不是在幹徒勞無益的傻事嗎?

《國語》的對話豐富多采,是《國語》寫史的主要表達形式,雖然也有估屈聱牙之處,但不乏生動形象之語。有的篇章可與《左傳》相媲比,尤其有的短小散文,其語言的幽默、風趣已經比《左傳》有所超越。

《國語》的人物描寫也很出色。主要以對話形式表現人物形象,和《左傳》相比,雖不及《左傳》的豐富多采,但也不乏生動逼真之句,有的人物刻畫也是《左傳》所不及的。

如《越語》及《吳語》即成功地鑄造了越王勾踐這樣一位壯誌複國、忍辱負重的古代國君形象。他十年忍辱,十年磨刀,艱苦備戰,其臥薪嚐膽的壯舉,為中華民族不屈的氣節塑造了典範。越王勾踐的藝術形象是《國語》中最閃光的人物刻畫。其餘,目光犀利的伍子胥,老謀深算的文種,眼光短淺的吳王夫差……也皆寫得生動如見。

對人物形象的刻畫,《國語》妙在采用對照反襯的手法,如《勾踐滅吳》就是把勾踐與夫差,用一正一反的技巧進行反襯,所以達到了使正麵形象突出的藝術效果。這也是《國語》人物形象鮮明的緣由。

在《國語·晉語》中人物刻畫已經達到了生動傳神的境界。如《晉語》在描寫宮廷鬥爭、晉國驪姬淫亂的過程中,就展示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包括昏君、寵妃、奸臣、忠臣、儒弱太子、苟安公子……個個寫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而其中描寫得最為傳神的莫過於那個口蜜腹劍、讒害亂國的寵妃驪姬。此外,晉公子重耳的形象雖不及《左傳》寫的集中,但在《國語》多篇的描寫中,增加了重耳的語言,如“民生安樂,誰知其他。”“吾不動矣,必死於此。”表示《國語》筆下的人物已深入內心刻畫。其餘,陰毒的奸臣優施、忠貞的子犯、老謀深算的狐偃、迂腐老實的太子申生、昏庸偏聽的昏君齊獻公、曉以大義的齊薑(重耳妻)、渺小圓滑的臣子裏克……皆呼之猶出,仿佛勾勒了一幅複雜的古代宮廷忠奸圖。

《國語》的人物刻畫水平,雖然參差不齊,但對正、反兩麵人物的刻畫,采用對照、烘托、反襯等多種手法,使人物形象鮮明化,尤其對人物的個性刻畫已觸及內心世界,比《左傳》更見一分深度。

《國語》是一部記言體史書,其記言形式十分豐富,包括對話語言、駁難語言、諫言、議論言等皆有一定造詣,尤其對話語言最為突出。《國語》通過對話反映曆史事實,刻畫人物個性,寄寓政治褒貶等。其中,既有評價曆史的春秋微言,更有嘲諷世風的諺語俗句,尤其有剖析興衰的諫言策語等。其言談或鏗鏹壯語,或幽默諷語,或狐言媚語,大大豐富了先秦散文的語言藝術寶庫,對後世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如《戰國策》、《史記》、《三國誌》皆以之為借鑒。

《國語》不僅是一部史學文學著作,而且還是一部記政治曆史的書,對春秋時期國家的政治曆史多有記錄。與《左傳》相比,《左傳》重於戰爭描寫,而《國語》則重於宮廷政變的記述。由於比較突出各國權力鬥爭的成敗,所以《國語》尤多政治語錄,所謂:“邦國成敗,嘉言善語。”和《尚書》相比,《國語》的文學藝術水平更高,更富於故事性。

《國語》既有反映曆史重大事件的政治語錄,又有對現實社會針貶時弊的評語,所以比較重於記實。言語比較翔實、質樸,有言之鑿鑿的風格。故成為了後世的奏章、公文、議論文、言行錄、家語等寫作技巧的典範。

《國語》是一部春秋國別史,收載了大量的春秋列國的政治曆史,給後世寫曆史、政治、思想的寫作提供了豐富的題材。尤其《國語》對《左氏春秋》的重大曆史事件作了潤色和補充,並以九卷之多的篇幅突出寫晉史,還著重寫吳史、越史及齊史,所以又是我國春秋曆史的重要資料,對後世史書、文學書、政治書的撰寫都產生了影響。

邵公諫厲王弭謗

厲王虐,國人謗王。召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衛巫,使監謗者。以告,則殺之。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謗矣,乃不敢言。”召公曰:“是鄣之也。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川雍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為川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於列士獻詩,瞽獻典,史獻書,師箴,瞍賦,朦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後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民之有口也,猶土之有山川也,財用於是乎出;猶其有原隰衍沃也,衣食於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敗於是乎興。行善而備敗,所以阜財用衣食者也。夫民慮之於心,而宣之於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與能幾何?”

王弗聽,於是國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於彘。

【賞析】

這是《國語》流傳最廣的名篇,屬《國語·周語上》。

西周末年(前842),中國曆史上發生了一樁臣民放逐君王的故事。 被放逐的是暴君周厲王。周厲王之所以被放逐,是因為他違背了西周末年已經興起的進步的民本思潮。他非但不以民為本,反以民為敵;他親信寵臣,違悖民願。人民議論,他則通過密告“殺之”的手段進行殘酷的鎮壓,企圖堵住人民的口。當時邵穆公曾去苦諫,周厲王不聽,最後被民臣趕下台來,流放到彘地去了。這篇諫文即記錄了邵公的這番著名諫言。

這是一篇極富藝術性及思想性的曆史散文。全文僅200多字,卻生動地反映了我國封建社會萌芽時期,新興的民本思潮與沒落的奴隸製思想的強烈碰撞,具有時代意義,所以成為了《國語》中最著名的篇章。

文章剪裁十分巧妙,僅“厲王虐,國人謗王……民不堪命矣!”幾筆即勾出厲王殘酷鎮壓,人民敢怒不敢言的社會背景。接著便濃染邵公進諫的內容。

邵公諫言是全文最精彩的一段。文氣十分充足,論說有理,層層推進,有無懈可擊之歎。其提出的“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隻宜疏導不能壓製的諫言,頗有積極意義。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周厲王無視邵公的勸告,終於被推翻。邵公強調:“夫民,慮之於心而宣之於口”,指出老百姓有議論,正是出於對國政的關心,理應“成而行之,胡可壅也?”如強堵其口,終將自食其果。周厲王的“乃流亡於彘”,正是這一規律的寫照。

全文析理透辟,比喻恰當,尤其通過諫文對時政作了辛辣的抨擊,反映了《國語》不朽的社會價值。 本文強調的民本思想足為後世借鑒,所以不愧為一篇具有曆史通鑒的力作。

勾踐滅吳

越王勾踐棲於會稽之上,乃號令於三軍曰:“凡我父兄昆弟及國子姓,有能助寡人謀而退吳者,吾與之共知越國之政。”大夫種進對曰:“臣聞之賈人,夏則資皮,冬則資絺,旱則資舟,水則資車,以待乏也。夫雖無四方之憂,然謀臣與爪牙之士,不可不養而擇也。譬如蓑笠,時雨既至必求之。今君王既棲於會稽之上,然後乃求謀臣,無乃後乎?”勾踐曰:“苟得聞子大夫之言,何後之有?”執其手而與之謀。

遂使之行成於吳,曰:“寡君勾踐乏無所使,使其下臣種,不敢徹聲聞於天王,私於下執事曰:寡君之師徒不足以辱君矣,願以金玉、子女賂君之辱,請勾踐女女於王,大夫女女於大夫,士女女於士。越國之寶器畢從,寡君帥越國之眾,以從君之師徒,唯君左右之。若以越國之罪為不可赦也,將焚宗廟,係妻孥,沉金玉於江,有帶甲五千人,將以致死,乃必有偶。是以帶甲萬人事君也,無乃即傷君王之所愛乎?與其殺是人也,寧其得此國也,其孰利乎?”

夫差將欲聽與之成,子胥諫曰:“不可!夫吳之與越也,仇讎敵戰之國也。三江環之,民無所移,有吳則無越,有越則無吳,將不可改於是矣。員聞之,陸人居陸,水人居水。夫上黨之國,我攻而勝之,吾不能居其地,不能乘其車。夫越國,吾攻而勝之,吾能居其地,吾能乘其舟。此其利也,不可失也已,君必滅之。失此利也,雖悔之,必無及已。”

越人飾美女八人納之太宰嚭,曰:“子苟赦越國之罪,又有美於此者將進之。”太宰嚭諫曰:“嚭聞古之伐國者,服之而已。今已服矣,又何求焉。”夫差與之成,而去之。

勾踐說於國人曰:“寡人不知其力之不足也,而又與大國執仇,以暴露百姓之骨於中原,此則寡人之罪也。寡人請更。”於是葬死者,問傷者,養生者,吊有憂,賀有喜,送往者,迎來者,去民之所惡,補民之不足。然後卑事夫差,宦士三百人於吳,其身親為夫差前馬。

勾踐之地,南至於句無,北至於禦兒,東至於鄞,西至於姑蔑,廣運百裏。乃致其父母昆弟而誓之日:“寡人聞,古之賢君,四方之民歸之,若水之歸下也。今寡人不能,將帥二三子夫婦以蕃。”令壯者無取老婦,令老者無取壯妻。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將免者以告,公令醫守之。生丈夫,二壺酒,一犬;生女子,二壺酒,一豚;生三人,公與之母;生二人,公與之餼。當室者死,三年釋其政;支子死,三月釋其政。 必哭泣葬埋之,如其子。令孤子、寡婦、疾疹、貧病者,納宦其子。其達士,絮其居,美其服,飽其食,而摩厲之於義。四方之士來者,必廟禮之。勾踐載稻與脂於舟以行,國之孺子之遊者,無不鋪也,無不欼也,必問其名。非其身之所種則不食,非其夫人之所織不衣,十年不收於國,民俱有三年之食。

國之父兄請曰:“昔者夫差恥吾君於諸侯之國,今越國亦節矣,請報之!”勾踐辭曰:“昔者之戰也,非二三子之罪也,寡人之罪也。如寡人者,安與知恥?請姑無庸戰。”父兄又請曰:“越四封之內,親吾君也,猶父母也。子而思報父母之仇,臣而思報君之仇,其有敢不盡力者乎?請複戰。”勾踐既許之,乃致其眾而誓之曰:“寡人聞古之賢君,不患其眾之不足也,而患其誌行之少恥也。今夫差衣水犀之甲者億有三千,不患其誌行之少恥也,而患其眾之不足也。今寡人將助天滅之。吾不欲匹夫之勇也,欲其旅進旅退。進則思賞,退則思刑,如此則有常賞。進不用命,退則無恥,如此則有常刑。”果行,國人皆勸父勉其子,兄勉其弟,婦勉其夫,曰:“孰是君也,而可無死乎?”是故敗吳於囿,又敗之於沒,又郊敗之。

夫差行成,曰:“寡人之師徒,不足以辱君矣。請以金玉、女子賂君之辱。”勾踐對曰:“昔天以越予吳,而吳不受命;今天以吳予越,越可以無聽天之命,而聽君之令乎!吾請達王甬句東,吾與君為二君乎。”夫差對曰:“寡人禮先壹飯矣,君若不忘周室,而為弊邑宸宇,亦寡人之願也。君若曰:‘吾將殘汝社稷,滅汝宗廟。’寡人請死,餘何麵目以視於天下乎!”越君其次也,遂滅吳。

【賞析】

《勾踐滅吳》是《國語》中影響最大的名篇,屬《國語·越語上》。

這段著名的曆史故事發生在公元前494年。戰國後期,地處我國江浙一帶的吳、越兩國,因世代結怨而展開決戰,結果越軍大敗,被逼退守會稽。三年前吳王闔閭因和越軍交鋒,戰死前曾立下遺言要其子夫差複仇。三年後吳王夫差遵囑報了仇。這次激戰後越王勾踐被迫退守,舉國為吳王效勞,經過“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悲壯曆程,終於為國雪了恥辱。此文便是這一曆史事實的真實記載。

這篇文章所以流芳千古,其魅力主要在於有非凡的思想性。 本文塑造了越王勾踐這樣一位臥薪嚐膽、忍辱負重的國君形象,幾千年來,他已經超越了國君本身而成為了中華民族最有血性、生命力最頑強的化身。鮮明的人物形象刻畫是本文的主要藝術成就。越王勾踐、大夫文種、伍子胥等皆各有千秋,並且主要通過對話凸現。如篇首一句越王勾踐所說:“有能助寡人謀而退吳者,吾與之共知越國之政”,即反映了這位壯誌在身的政治家的不凡胸襟。伍子胥勸阻和談,那句“有吳則無越,有越則無吳,將不可改於是矣!”道出了他的老謀深算,大夫文種對吳王夫差那句軟硬兼施的話:“若以越國之罪為不可赦也,將焚宗廟,係妻弩……”更見這位忠臣的大智大勇。寥寥數語,不同的人物個性已經展現。

對話是本篇語言藝術最富魅力的內容。勾踐與文種的一番話,文種與吳王夫差的諫言,與伍子胥的對話,越王勾踐對百姓的誓言,與吳王夫差的對話雲雲,皆千錘百煉、言簡意深,反映了《國語》的對話藝術。 本篇對言、諫言、誓言皆各具特色,但都有很強的政治性,體現了《國語》這部政治史書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