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編 史家典籍5(2 / 3)

觸龍的說服過程中入情之自然、接榫之無痕,點題之水到渠成,無不體現其獨到的玄心,令人歎為觀止,不妨細細體會。

“左師觸龍願見太後,太後盛氣而揖之。入而徐趨,至而自謝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見久矣。竊自恕,而恐太後玉體之有所郤也,故願見太後。’”我們試想,當此之時,麵對幾乎蠻不講理的太後,如何才能讓她“漸入彀中”而不自覺呢?觸龍的這一番動作和言語顯然是有備而為的。業已好久不見,今日何為?當太後得知左師公“願見太後”時,心裏一定是有著強烈的不滿和怒氣的,所以“盛氣而揖之”,心中的馬其諾防線已經悄然築了起來,就看你觸龍如何開口?但是觸龍一番舉動於無形之中化解了她的警惕:“入而徐趨”,老先生首先是裝作一個努力地想走快卻又不能走快的樣子,這個身體語言既是在說明自己“行動不便”,更是在暗示太後,我觸龍之所以長久沒有來看望您老人家,不是我不想來,而是因為我有“曾不能疾走的病足”啊,這句話不能小視,這是這場談話的關鍵。正因為如此,才“不得見久矣”,也正因為“不得見久矣”,才擔心“太後玉體之有所郤也”,才“願見太後”。這無疑是在表明我觸龍今天來看望您老人家,不是為長安君的事。而純粹是作為一個臣下,來看望看望自己的君主,別無他意。對於此時此地的趙太後來說,內外交困之時,有一個老臣來看望自己也不是很正常的嗎?你看左師公的心思是如何的細密呀:“入而徐趨”是因,“至而自謝”是果;“病足”是因,“不得見久矣”是果;“不得見久矣”是因,“恐太後玉體有所郤也”是果;“恐太後玉體有所郤也”是因,“故願見太後”是果。層層相因,環環相扣,很自然地說明了自己來看望太後的原因。其入情之自然,豈常人之所及乎?饒是如此,太後的警惕也並未放鬆,“老婦恃輦而行”,仍是一句拒人千裏讓人冷場的話。但是觸龍很機智地給自己鋪就了下一步的台階:從問太後“日食飲得無衰乎?”談到自己不想吃飯,再談到自己是如何調整改善自己的身體狀況的,這也無疑是在說明自己對太後的關心,讓太後保重貴體之意。至此,太後的心情已經好轉:太後之色稍解。這一段溫情脈脈的麵紗是觸龍的煙幕彈,趁此機會,使得自己成功地越過了太後的心理防線,左師公的“軟著陸”悄然成功。

作為一個明智的上司,趙太後確然知道,觸龍此來決不僅僅是日常的寒暄問候,必有其他事情,“色稍解”可以看出她並沒有完全放鬆警惕。果然,不出所料,觸龍提出了自己的“私事”:走太後的後門,把自己的少子舒祺送進宮裏“補黑衣之數”,這竟然是給正要瞌睡的太後送上了一個枕頭,從“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這一句,我們可以看出太後此時已經對這個問題發生了興趣:自己不讓長安君到齊國去做人質,不也是出於對“少子”之愛嗎?原來天下喜愛“少子”的,也並不是我一個人。甚至於堂堂的大丈夫不也是如此嗎?哈哈,我們甚至能夠聽得見太後內心的竊笑聲。而此時觸龍又是如何接下去的呢?“甚於婦人”,這一句,對於太後來說,豈不是明明要住自己的槍口上撞嗎?及至後來太後笑曰:“婦人甚異”的時候,所有的防備和戒心早已是蕩然無存了。“欲將取之,必先予之”,觸龍正是在此基礎之上說出了“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的話題,使太後“漸漸入彀”的。其欲擒先縱手法運用之妙,可窺一斑。

左師公來此說服太後的真正目的,是讓長安君“質於齊”。前麵所有的說詞,都應該為它服務。但是這個結論怎樣得出才不至於讓趙太後生氣又能接受呢?在這個問題上,觸龍非常巧妙地給太後設了一個二難推理:媼之愛燕後賢於長安君。麵對這一問題,太後的選擇無非兩個答案:要麼承認,要麼否認。很顯然,她是不會承認的,因為現在不讓長安君到齊國作人質,她自己認為正是對長安君的愛,怎麼會比不上燕後呢?所以她說:“君過矣,不若長安君之甚。”那麼就隻有否認這個答案了。而這正是觸龍想要太後回答的。看一下這個推理的過程:(1)既然你承認愛燕後比不上長安君,那麼就要承認對長安君的考慮要比對燕後的考慮長遠。(2)你對燕後的考慮是“有子孫相繼為王”,那麼對長安君的考慮隻應該比這還要長遠才對。(3)而事實上你的做法卻是“尊之長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於國”,很顯然這是一個目光短淺的考慮。(4)所以說你比長安君的考慮比不上燕後,“故以為其愛不若燕後也”。問題說到這裏,作為一個本來就有頭腦有思想的趙太後,孰是孰非,何去何從,還用得著再多說嗎?從太後的“諾,恣君之所使”這句答話中,可以看出太後此時的心結已然打開,心中的主意已然下定。觸龍的點題收束,真可謂風行水上,自然而成文。此時此地的君臣二人,相視一笑的悅愉之情,達成共識之後的融融樂意。

左師觸龍確實是一位大智者。在是否讓長安君質於齊這件事上,能夠立於局外,冷靜觀之,理智處之。如前麵所述,當諸多困難一齊襲來,內外交困之時,趙國雖有廉頗、藺相如、平原君等支撐門麵,但已然難支其大局。即如趙太後之政治頭腦和魄力也難以理其頭緒,以致於當國家利益需要她作出暫時的犧性時,也難以接受。從“明謂左右”之“明謂”,可以看出此時趙太後態度的頑固的蠻橫。而左師觸龍卻能冷眼相觀,熱心相與。找到了解決問題的關鍵:說服太後使長安君出質於齊。長安君若能出質於齊,則齊兵出,齊兵出則秦兵退,秦兵退則趙國安。於是他憑借一付大智大慧,超群魄力,“願見太後”,同時遊說太後的過程中,又能憑借句句“閑情”,看似無心插柳,其實已是綠柳成蔭,打動了太後,順利完成了說服任務。與其說這是一次說服的過程,毋寧說是一個智者的心智的流露,是一次大的智慧的展現。他與太後的談話,是一次心靈的溝通,他成功地運用自己的機智,完成了與太後心靈的對撞與契合,既顯示了作為臣下的一片忠心,又維護了太後的尊嚴,既考慮了長安君的長久之計,又保全了趙國的根本利益。收到了一石多鳥之效,展示了一個智者的風采。

觸龍之所以能夠說服趙太後,除了他過人的機智,巧妙的方式外,更重要的是他的“以情動人”。先看入題,觸龍借助人之常情,打開了話題。作為一名忠心的老大臣,關心君主,實屬常情。尤其是此時的趙太後,其心情的沮喪,可以說是灰暗之極,而一些大臣卻於情不顧,進行強諫,更令人失望。而此時觸龍的問候,怎能說不是一番真情流露呢?這是其一。作為轉承,觸龍是從親情方麵引起太後的注意的。父子人倫,關懷有加,實是常理。“貧家有子貧亦嬌,骨肉恩重哪能拋”,以此為引子,引出了太後的母子情深。這是其二。點題之處,既有親情,更為國情。說服太後的目的,既是為了趙太後,也是為了長安君,更是為了整個趙國。最後的結果,表麵上看來,觸龍絲毫沒有涉及到趙國百姓,隻是從長安君的長遠之計著想,隻是從趙太後的角度出發,其實事實上真正受益的不是整個趙國的百姓嗎?一旦戰爭的狼煙燃起,最後受苦受難的還不是老百姓嗎?“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左師公的良苦用心,不可不察,此其三。“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觸龍的款款深情,不僅僅說服了趙太後,同時也打動了無數讀者,讓我們至今讀來,仍為之感歎不已。

鄒忌諷齊王納諫

鄒忌修八尺有餘,身體昳麗。朝服衣冠,窺鏡,謂其妻曰:“我孰與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也?”城北徐公,齊國之美麗也。忌不自信,而複問其妾,曰:“吾孰與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客從外來,與坐談,問之客曰:“吾與徐公孰美?”客從外來,與坐談,問之客曰:“吾與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明日,徐公來,孰視之,自以為不如;窺鏡而自視,又弗如遠甚。暮,寢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於我也。”

於是入朝見威王,曰:“臣誠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於臣,皆以美於徐公。今齊地方千裏,百二十城;宮婦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內,莫不有求於王。由此觀之,王之蔽甚矣!”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麵刺寡人之過者,受上賞;上書諫寡人者,受中賞;能謗議於市朝,聞寡人之耳者,受下賞。”

令初下,群臣進諫,門庭若市。數月之後,時時而間進。期年之後,雖欲言,無可進者。燕、趙、韓、魏聞之,皆朝於齊。此所謂戰勝於朝廷。

【賞析】

《鄒忌諷齊王納諫》寫的是戰國初期齊威王田因齊接受其相鄒忌的勸諫而采納群言,終於使齊國大治的故事。文章的主題思想是明確的,即要求統治者能聽取不同意見,而一個人之所以能聽取不同意見,又在於他有自知之明。這是文章的重點。至於齊威王的政績,齊國大治的情況,以及“戰勝於朝廷”的具體經過,雖屬文中應有之義,卻並非作者命意的焦點所在,故僅僅一表而過。

這一主題思想,顯然是《戰國策》的作者總結了封建社會初期統治階級在政權的得失方麵的經驗教訓而得出的結論。從文章的思想性看,值得肯定的地方正在於此。但更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用以表達這一主題思想的藝術手法。過去有人認為這篇文章的寫作方法是現實主義的,我不大同意。我以為,毋寧說它近於浪漫主義還更為確切些。因為文章本身固然對齊威王君臣不無美化之處,但也反映了作者對新興的封建統治階級寄以希望,這才用齊威王和鄒忌作為納諫和敢言的典型人物,並把他們理想化了。這就是文章之所以用浪漫主義表現方法的思想基矗

這種浪漫主義的表現手法可以用過去評論家的套語予以概括,即前一半是“虛處實寫”,後一半是“實處虛寫”。齊威王從不理朝政到勵精圖治,終於奠定了七雄之一的齊國在東方的強大地位,是史實。他的接納忠言和改惡從善,也是有曆史依據的。鄒忌對齊威王敢於直言進諫,當然也在情理之中。但鄒忌本身,是否對他作為一個美男子果真如此沾沾自喜,而最後又如此之虛懷若穀,從妻、妾、客的重重諂媚阿諛的包圍圈裏鑽了出來,並且敢於現身說法去規勸齊威王,則值得研究考慮。鄒忌的窺鏡自視,與城北徐公比美,以及妻、妾、客等向他獻媚,這種種細節都是虛構的,不是《戰國策》的作者就是鄒忌本人編造出來的。它的性質與《戰國策》中的“狐假虎威”“畫蛇添足”“鷸蚌相爭”等故事基本一樣,是寓言。所不同者,那些寓言是以童話或民間故事為題材;而鄒忌則是以自己為主人公,對齊威王現身說法,使人讀了更覺親切有感染力,如此而已。

如果按照正規的文章結構,這篇作品一開頭應該這樣寫:鄒忌為齊威王相,入朝見威王,曰:“臣嚐朝服衣冠而窺鏡……”接著把他的故事敘述完畢,然後接下去再說“臣誠知不如徐公美”那一段。但如果真如此寫,便索然寡味,毫無藝術特色。照目前的這種寫法,是作者故弄狡獪,把虛構的情節提到文章的開頭來敘述,儼然煞有介事。然後在敘述以後驟接“於是入朝見威王”那一段,把正麵意思交代清楚,既活潑生動又水到渠成,這就是所謂的“虛處實寫”。這是文學作品的藝術誇張,而非曆史的忠實記錄。

文章的後一半寫齊威王的納諫經過,應該實有其事,或者至少是有一定的事實作為依據的。但作者卻把它過分誇大了。因為齊威王的為人即使再差勁,一開始也不能全無是處,以致意見堆成山,使提出批評的人“門庭若市”。而在一周年以後,即使他改惡遷善,也不能一下子就達到聖賢的地步,使人們“雖欲言,無可進者”。可見這不過是作者用高度概括和極度誇張的手法,肯定納諫改過的好處無窮,讓封建統治者意識到這樣做的優越性和有效後果,同時也表達了作者理想化了的君主應該是個什麼樣子。至於齊威王的政績,作者並不想從正麵詳加描述;隻要把一個統治者從諫如流的態度和方式淋漓盡致地寫出,這就已經達到了塑造理想人物描寫理想事件的目的,即使寫得讓人有點不相信也無妨。這就是所謂的“實處虛寫”。這樣,文章前後兩段做到了虛實相生,前麵似實而實虛,後麵似虛而有實,從而收到了強烈的藝術效果。

這篇文章的結構層次也很別致,從頭至尾一直用三層排比的手法來寫。妻、妾、客是三層;“私我”“畏我”“有求於我”是三層;“宮婦左右”“朝廷之臣”“四境之內”的百姓,又是三層。上、中、下賞,是三層;“令初下”“數月之後”“期年之後”,又是三層。這些都是比較容易識別的。再看,鄒忌自以為美於徐公這一事件的發展在時間上是三層:“朝”“旦日”“明日”是也。鄒忌的思想轉變過程也是三層:“熟視之,自以為不如”是第一層,“窺鏡而自視,又弗如遠甚”是第二層,然後到“暮寢而思之”是第三層,找出了矛盾的焦點。全部事態的發展也是三層:鄒忌現身說法進行諷諫是第一層;齊威王“下令”廣泛征求意見是第二層,最後使鄰近的諸侯國都來入朝,“此所謂戰勝於朝廷”是第三層。當然,作者這樣的寫法不見得全部都是有意的,但我們卻可以從中得到啟發。總之,文章的結構層次很重要,沒有層次不行,層次太多也不行。一般地說,總要注意到結構層次的對稱美,排比作用和遞進(即一層比一層深入)作用。 本篇在這方麵確有值得後人借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