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編 史家典籍5(3 / 3)

此外,這篇文章在敘事進程中對語言和句式的安排也很見匠心。有的敘述,對話有重複有排比,有的變化就大一些,鄒忌與妻、妾、客的三問三答,有詳有略,有重複處,也有小小變化處。總而言之,變中有不變,不變中又小有變化。一味求變,變得無頭緒可循,不合乎我們寫文章的民族傳統;但如果自始至終毫無變化,也會令人乏味。而本篇則恰到好處,既有變化,又令人有軌跡可循。文章的技巧,就是靠這種地方的斟酌推敲。

蘇秦始將連橫

蘇秦始將連橫,說秦惠王曰:“大王之國,西有巴、蜀、漢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東有崤、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戰車萬乘,奮擊百萬,沃野千裏,蓄積饒多,地勢形便,此所謂‘天府’之,天下之雄國也。以大王之賢,士民之眾,車騎之用,兵法之教,可以並諸侯,吞天下,稱帝而治,願大王少留意,臣請奏其效。”

秦王曰:“寡人聞之,買羽不豐滿者不可以高飛;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誅罰;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順者,不可以煩大臣。今先生儼然不遠千裏而庭教之,願以異日。”蘇秦曰:“臣固疑大王不能用也。昔者神農伐補遂,黃帝伐涿鹿而禽蚩尤,堯伐歡兜,舜伐三苗,禹伐共工,湯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紂,齊桓任戰而伯天下。由此觀之,惡有不戰者乎?古者使車轂擊馳,言語相結,天下為一;約中連橫,兵革不藏;文士並飭,諸侯亂惑,萬端俱起,不可勝理;科條既備,民多偽態;書策稠注,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無所聊;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辯言偉服,戰攻不息;繁稱文辭,天下不治;舌弊耳聾,不見成功;行義約信,天下不親。於是,乃廢文任武,厚養死士,綴甲厲兵,效勝於戰常夫徒處而致利,安坐而廣地,雖古五帝、三王、五伯,明主賢君,常欲佐而致之,其勢不能,故以戰續之。寬則兩軍相攻,迫則杖戟相,然後可建大功。是故兵勝於外,義強於內;武立於上,民服於下。今欲並天下,淩萬乘,詘敵國,製海內,子元元,臣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忽於至道,皆於教,亂於治,迷於言,惑於語,沉於辯,溺於辭。以此論之,王國不能也。”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黑貂之裘弊,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絕,去秦而歸。羸滕履蹺,負書擔橐,形容枯槁,麵目黎黑,狀有歸色。歸至家,妻不下?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蘇秦喟歎曰:“妻不以為夫,嫂不以我為叔,父母不以我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發書,陳篋數十,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誦之,簡練以為揣摩。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說當世之君矣!”

於是乃摩燕烏集闕,見說趙王於華屋之下,抵掌而談。趙王大悅,封為武安君,受相櫻革車百乘,綿繡千純,白壁百雙,黃金萬溢,以隨其後,約從散橫,以抑強秦。故蘇秦相於趙而關不通。

當此之時,天下之大,萬民之眾,王侯之威,謀臣之權,皆欲決蘇秦之策。不費鬥糧,未煩一兵,未張一士,未絕一弦,未折一矢,諸侯相親,賢於兄弟。夫賢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從。故曰:式於政,不式於勇;式於廊廟之內,不式於四境之外。當秦之隆,黃金萬溢為用,轉轂連騎,炫於道,山東之國,從風而服,使趙大重。且夫蘇秦特窮掘門桑戶樞之士耳,伏軾撙銜,橫曆天下,廷說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

將說楚王,路過洛陽,父母聞之,清宮除道,張樂設飲,郊迎三十裏。妻側目而視,傾耳而聽;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謝。蘇秦曰:“嫂,何前倨而後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蘇秦曰:“嗟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貴,蓋可忽乎哉!”

【賞析】

“人生在世,勢位富貴,蓋可忽乎哉!”在天下大亂之際,世風日下、人心詭詐、一切的取舍都以現實的功名利祿為標準,所謂“笑貧不笑娼”正是社會的真實寫照,就連有骨肉親情的父母妻嫂,在你沒錢沒勢時那樣的絕情寡義,一旦你有錢有權了,一個個都曲意逢迎、媚態頓現,而且還直言不諱、赤裸裸地說出之所以有這樣的變化,在於你有沒有權勢和金錢。世道如此,安有不追名逐利之人。

蘇秦和所有說客、謀士都是功利主義人生哲學的實踐者,與講究仁義禮智信、追求人生的道德完滿為宗旨的儒家相反,功利主義以現實的功名和利益為人生宗旨和人生價值的根本,為了獲得名利而講求積極進娶勤奮苦練,這種人生哲學也是實踐性極強的行動派實踐哲學,與那些坐談道義的理論家們相反的是,它極重視在現實中積極行動和理論的實踐,或遊說在宮廷廟堂之上,或奔走在大國小國之間;既有理論,也有將理論實施的各種行動。

功利主義有時為了名利,甚至不擇手段,蘇秦遊說連橫不成,就去遊說合縱,在他的心目中,維護哪個國家的利益、站在哪個國家的立場倒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功名利祿一定要得到實現,自己的抱負、野心一定要得到依托的載體。合縱、連橫隻不過是蘇秦的手段而已,他的目的還是名利二字。當然戰國時代天下大亂,哪個國家正義哪個國家非正義,誰能說確切呢?由於功利主義人生哲學的實踐性和目的證明手段的功利性,使它的方法論成為一種順應時勢、知機應時、知權善變、努力進娶自強不息的實踐方法論。“頭懸梁,錐刺股”的典故和精神就來源於蘇秦,他堅強的意誌和為了抱負拚搏玩命的精神確實值得一代一代人學習,盡管功利主義者有些自私自利,但在正義目的下的個人奮鬥精神,充分張揚了人的智慧、個性和氣度,顯示了人之為人的生命的力量和存在的價值,是我們社會應該提倡的。

蘇秦遊說時很講究語言藝術,華麗辭藻的堆砌、語言的堆砌本身就具有很強的說服力,蘇秦對秦惠王遊說時先對秦國的整體狀況做了有利於自己觀點的描述,然後說明了一統天下的大體道路,其中對偶、排比運用得很有氣勢,具有極強的感染力。要知道說話時的文采,對話語的說服力構成將近一半的功效。所謂“言而無文,行之不遠”,就說明了語言如果沒有文采作外衣,那麼傳播力度和傳播麵積都會大打折扣。言多必失,但在強調一個事物和圍繞一個論點的語境中,“言多”是非常 必要的,言多了才能說服他人。接著蘇秦開始論述“霸道”勝於“王道”、武功勝於文治的優越性、適時性。其中字字珠璣、句句精華、文采飛揚、氣勢磅礴,極具感染力和說服力,可謂中國遊說史上的經典之作。雖然秦惠王當時沒有馬上采納蘇秦的主張,但實際上秦國後來的國際戰略方針和一統天下的霸圖,就是沿著蘇秦陳述的戰略和路線而來。

蘇秦所不斷演練的“揣摩”之法,正是縱橫家們的必學經典《鬼穀子》所推崇的“謀之大本也,而說之法也”。揣,指通過揣測、估計、分析、推理等方式對對方作出符合實際的判斷。揣包括揣情和量權兩方麵。揣情,是揣測對方的好惡、真偽、趨變等心理狀態,以捉摸對方的內心實意。量權,是指分析對方的強弱、輕重、虛實、通塞等外部條件。摩,悉意試探、誘動之意。揣摩,合而言之,意為反複思考、推求、揣度。分而言之,揣是以已之心度人之腹,測知其內情;摩則為以己之言探人之心使其外露。揣,是主觀判斷;摩,是語言試探。縱橫家們所運用的手段也被稱為“揣摩之術”。

張儀說秦王

張儀說秦王曰:“臣聞之,弗知而言為不智,知而不言為不忠。為人臣不忠當死,言不審亦當死。雖然,臣願悉言所聞,大王裁其罪。臣聞,天下陰燕陽魏,連荊固齊,收餘韓成從,將西南以與秦為難,臣竊笑之。世有三亡,而天下得之,其此之謂乎!臣聞之曰:‘以亂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以逆攻順者亡’。今天下之府庫不盈,倉空虛,悉其士民張軍數千百萬,白刃在前,斧質在後,而皆去走,不能死,罪其百姓不能死也,其上不能也。言賞則不使,言罰則不行,賞罰不行,故民不死也。”

“今秦出號令而行賞罰,不攻無攻相事也。出其父母懷衽之中,生未嚐見寇也,聞戰頓足徒裼,犯白刃,蹈煨炭,斷死於前者比是也。夫斷死與斷生也不同。而民為之者是貴奮也。一可以勝十,十可以勝百,百可以勝千,千可以勝萬,萬可以勝天下矣。今秦地形,斷長續短,方數千裏,名師數百萬,秦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以此與天下,天下不足兼而有也。是知秦戰未嚐不勝,攻未嚐不取,所當未嚐不破也。開地數千裏,此甚大功也。然而甲兵頓,士民病,蓄積索,田疇荒,倉虛,四鄰諸侯不服,伯王之名不成,此無異故,謀臣皆不盡其忠也。”

“臣敢言往昔。昔者齊南破荊,中破宋,西服秦,北破燕,中使韓、魏之君,地廣而兵強;戰勝攻取,詔令天下;濟清河濁,足以為限;長城、钜坊,足以為塞。齊五,戰之國也。一戰不勝而無齊。故由此觀之,夫戰者,萬乘之存亡也。”

“且臣聞之曰:‘削株掘根,無與禍鄰,禍乃不存。’秦與荊人戰,大破荊,襲郢,取洞庭、五都、江南。荊王亡奔走,東伏於陳。當是之時,隨荊以兵,則荊可舉。舉荊,則其民足貪也,地足利也。東以強齊、燕,中陵三晉。然則是一舉而伯王之名可成也,四鄰諸侯可朝也。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與荊人和。今荊人收亡國,聚散民,立社主,置宗廟,令帥天下西麵以與秦為難,此固已無伯王之道一矣。天下有比誌而軍華下,大王以詐破之,兵至梁郭,圍梁數旬,則梁可拔。拔梁,則魏可舉。舉魏,則荊、趙之誌絕。荊、趙之誌絕,則趙危。趙危而荊孤。東以強齊、燕,中陵三晉。然則是一舉而伯王之名可成也,四鄰諸侯可朝也。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與魏氏和,令魏氏收亡國,聚散民,立社主,置宗廟,此固已無伯王之道二矣。前者穰侯之治秦也,用一國之兵,而欲以成兩國之功。是故兵終身暴靈於外,士民潞病於內,伯王之名不成,此固已無伯王之道三矣。”

“趙氏,中央之國也,雜民之所居也。其民輕而難用,號令不治,賞罰不信,地形不便,上非能盡其民力。 彼固亡國之形也,而不憂其民氓。悉其士民,軍於長平之下,以爭韓之上黨,大王以詐破之,拔武安。當是時,趙氏上下不相親也,貴賤不相信,然則是邯鄲不守。拔邯鄲,完河間,引軍而去,西攻修武,窬羊腸,降代、上黨。代三十六縣,上黨十七縣,不用一領甲,不苦一民,皆秦之有也。代、上黨不戰而已為秦矣,東陽,河外不戰而已反為齊矣,中呼池以北不戰而已為燕矣。然則是舉趙則韓必亡,韓亡則荊、魏不能獨立。荊、魏不能獨立,則是一舉而壞韓,蠹魏,挾荊,以東弱齊、燕,決白馬之口,以流魏氏。一舉而三晉亡,從者敗。大王拱手以須,天下遍隨而伏,伯王之名可成也。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與趙氏為和。以大王之明,秦兵之強,伯王之業,曾不可得,乃取欺於亡國,是謀臣之拙也。且夫趙當亡不亡,秦當伯不伯,天下固量秦之謀臣一矣。乃複悉卒以攻邯鄲,不能拔也,棄甲兵怒,戰栗而卻,天下固量秦力二矣。軍乃引退,並於李下,大王並軍而致與戰,非能厚勝之也,又交罷卻,天下固量秦力三矣。內者量吾謀臣,外者極吾兵力。由是觀之,臣以天下之從,豈其難矣?內者吾甲兵頓,士民病,蓄積索,田疇荒,倉虛;外者天下比誌甚固。願大王有以慮之也。”

“且臣聞之,‘戰戰栗栗,日慎一日’。苟慎其道,天下可有也。何以知其然也?昔者紂為天子,帥天下將甲百萬,左飲於淇穀,右飲於洹水,淇水竭而洹水不流,以與周武為難。武王將素甲三千領,戰一日,破紂之國,禽其身,據其地,而有其民,天下莫不傷。智伯帥三國之眾,以攻趙襄主於晉陽,決水灌之。三年,城且拔矣。襄主錯龜數策占兆,以視利害,何國可降,而使張孟談。於是潛行而出,反智伯之約,得兩國之眾,以攻智伯之國,禽其身,以成襄子之功。今秦地斷長續短,方數千裏,名師數百萬,秦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以此與天下,天下可兼而有也。”

“臣昧死望見大王,言所以舉破天下之從,舉趙、亡韓,臣荊,親齊、燕,以成伯王之,朝四鄰諸侯之道。大王試聽其說,一舉而天下之從不破,趙不舉,韓不亡,荊、魏不臣齊、燕不親,伯王之名不成,四鄰諸侯不朝,大王斬臣以徇於國,以主為謀不忠者。”

【賞析】

“世有非常之人,才有非常之功”,諸如蘇秦、張儀這樣的人都是草民出身,但在貴為一國之主的君主麵前沒有一絲的畏懼和委瑣,他們心中的自信和心靈力量讓我們想起來也是萬分折服的。人們遊說的對象一般都是高於自己或者自己有求於人家的重要人物,有時候甚至要叫你去遊說全國聞名的要人和名人,此時的心理和氣勢非常重要,它幾乎決定了你遊說的效果。因此,在遊說時要講“勢”和“氣”,有充沛和沉穩的底氣,有不卑不亢的氣勢,方能展開思路大開言路。如果在作為名人和權勢者的受眾前麵唯唯諾諾、低聲下氣,受眾就決沒有心思聽你的話了。所以遊說上級或者重要人物時,一定要心底裏與他平起平坐,決不能抬高對方、小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