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編 史家典籍6(2 / 3)

全文短短小作已具尺幅千裏的藝術價值,那微言大義的思想內涵更是千古絕文。難怪金聖歎讚之曰:“俊絕、宕絕、峭絕、快絕文。”

顏斶說齊王

齊宣王見顏斶,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宣王不悅。左右曰:“王,人君也;斶,人臣也;王曰‘斶前’,亦曰‘王前’,可乎?”斶對曰:“夫斶前為慕勢,王前為趨士;與使斶為趨勢,不如使王為趨士。”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貴乎,士貴乎?”對曰:“士貴耳,王者不貴。”王曰:“有說乎?”

斶曰:“有。昔者秦攻齊,令曰:‘有敢去柳下季壟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令曰:‘有能得齊王頭者,封萬戶侯,賜金千鎰。’由是觀之,生王之頭曾不若死士之壟也。”宣王默然不悅。

左右皆曰:“斶來!斶來!大王據千乘之地,而建千石鍾,萬石虡;天下之士,仁義皆來役處;辯知並進,莫不來語;東西南北莫敢不服;求萬物不備具,而百無不親附。今夫士之高者乃稱匹夫、徒步而處農畝,下則鄙野、監門閭裏。士之賤也亦甚矣!”

斶對曰:“不然,斶聞古大禹之時,諸侯萬國。何則?德厚之道得,貴士之力也。故舜起農畝,出於野鄙,而為天子。及湯之時,諸侯三千。當今之世,南麵稱寡者乃二十四。由此觀之,非得失之策與?稍稍誅滅,滅亡無族之時,欲為監門閭裏,安可得而有乎哉?是故《易傳》不雲乎:‘居上位未得其實,以喜其為名者,必以驕奢為行;據慢驕奢,則凶從之。’是故無其實而喜其名者削;無德而望其福者約;無功而受其祿者辱;禍必握。故曰‘矜功不立,虛願不至’,此皆幸樂其名華而無其實德者也。是以堯有九佐,舜有七友,禹有五丞,湯有三輔,自古及今而能虛成名於天下者,無有。是以君王無羞亟問,不愧下學。是故成其道德,而揚功名於後世者,堯、舜、禹、湯、周文王是也。故曰:‘無形者,形之君也;無端者,事之本也。’夫上見其原,下通其流,至聖人明學,何不吉之有哉?老子曰:‘雖貴必以賤為本,雖高必以下為基。是以侯王稱孤、寡、不穀,是其賤之本與,’非夫?孤、寡者,人之困賤下位也,而侯王以自謂,豈非下人而尊貴士與?夫堯傳舜,舜傳禹,周成王任周公旦,而世世稱曰明主,是以明乎士之貴也。”

宣王曰:“嗟乎,君子焉可侮哉!寡人自取病耳。及今聞君子之言,乃今聞細人之行。願請受為弟子。且顏先生與寡人遊,食必太牢,出必乘車,妻子衣服麗都。”

顏斶辭去,曰:“夫玉生於山,製則破焉;非弗寶貴矣,然夫璞不完。士生乎鄙野,推選則祿焉;非不得尊遂也,然而形神不全。斶願得歸,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無罪以當貴,清靜貞正以自虞。製言者,王也;盡忠直言者,斶也。言要道已備矣,願得賜歸,安行而反臣之邑屋!”則再拜而辭去也。

君子曰:“斶知足矣,歸反撲,則終身不辱也。”

【賞析】

《戰國策》中表現了形形色色的策士說客形象,說辭也多姿多采。顏斶是齊國的隱士,一次被齊宣王召見,在滿堂文武百官麵前,他的幾句對話把齊宣王駁得羞愧難當。 本篇即描寫了這樣一位辯才卓見、寵辱不驚的隱士形象。

《戰國策》中最精采的部分是說辭藝術。 本篇所展示的不是以儒家的仁義道德為機鋒的舌戰,而是以道家的超脫、淡泊為捭闔的談吐,令人耳目一新。文章開門見山,齊宣王命令顏斶:“你過來”,顏斶亦說:“你過來”短短兩句,一個節高氣傲的隱士已儼然如見。繼之,盡管宣王已“忿然作色”但顏斶仍以古代名賢柳下惠的傳說“有敢去柳下季壟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及“先王之頭,曾不若死士之壟也”的錚錚鏹語,擊敗了齊宣王“王者貴乎?士貴乎”的說法,反映了一個平士的非凡辯才。接著麵對突如其來的封賞許諾,顏斶則不屑一顧,飄然辭去,並留下了“歸真反璞,則終身不辱”的稱譽。他那“夫玉生於山,製則破焉,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無罪以當貴,清淨貞正以自虞”的隱士情操,一直成為曆代美談。

齊宣王是春秋強君之一,曾和孟子交談,孟子曾就齊宣王因不忍見其殺牛祭鍾,而以羊易之一事,論述了應把對禽畜的不忍之心推及於對百姓的愛憐,反映了春秋時期的民本思想。結合本文齊宣王對顏斶的拳拳膺服,也從側麵反映了春秋君王的開明形象。

本文巧妙的謀篇布局和錘煉的語言,足以體現《戰國策》的文學藝術特色。尤其說辭體現的思想境界,更非一般史書所能相比。

樂毅報燕王書

臣不佞,不能奉承先王之教,以順左右之心,恐抵斧質之罪,以傷先王之明,而又害於足下之義,故遁逃奔趙。自負以不肖之罪,故不敢為辭說。今王使使者數之罪,臣恐侍禦者之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而又不白幹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書對。

臣聞賢聖之君,不以祿私其親,功多者授之;不以官隨其愛,能當者處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論行而結交者,立名之士也。臣以所學者觀之,先王之舉措,有高世之心,故假節於魏王,而以身得察於燕。先王過舉,擢之乎賓客之中,而立之乎群臣之上,不謀於父兄,而使臣為亞卿。臣自以為奉令承教,可以幸無罪矣,故受命而不辭。

“先王命之曰:‘我有積怨深怒於齊,不量輕弱,而欲以齊為事。’臣對曰:‘夫齊,霸國之餘教,而驟勝之遺事也。閑於甲兵,習於戰攻。王若欲伐之,則必舉天下而圖之。舉天下而圖之,莫徑於結趙矣;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同願也。趙若許約,楚、魏盡力,四國攻之,齊可大破也。’先王曰:‘善/臣乃口受令,具符節,南使臣於趙。顧返命,起兵隨而攻齊。以天之道,先王之靈,河北之地,隨先王舉而有之於濟上。濟上之軍,奉令擊齊,大勝之。輕卒銳兵,長驅至國,齊王逃遁走莒,僅以身免。珠玉財寶,車甲珍器,盡收入燕,大呂陳於元英,故鼎返於曆室,齊器設於寧台,薊丘之植,植於汶篁。自五王以來,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為順於其誌,以臣為不頓命,故裂地而封之,使之得比乎小國諸侯。臣不佞,自以為奉令承教,可以幸無罪矣,故受命而弗辭。”

“臣聞賢明之君,功立而不廢,故著於《春秋》;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毀,故稱於後世。若先王之報怨雪恥,夷萬乘之強國,收八百歲之蓄積,及至棄群臣之日,餘令詔後嗣之遺義。執政任事之臣,所以能循法令,順庶孽者,施及萌隸,皆可以教於後世。”

“臣聞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昔者伍子胥說聽乎闔閭,故吳王遠跡至於郢,夫差弗是也,賜之鴟夷而浮之江。故吳王夫差不悟先論之可以立功,故沉子胥而不悔。子胥不蚤見主之不同量,故入於江而不改。”

“夫免身全功以明先王之跡者,臣之上計也;離毀辱之非,墮先王之名者,臣之所大恐也;臨不測之罪,以幸為利者,義之所不敢出也。”

“臣聞古之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忠臣之去也,不潔其名。臣雖不佞,數奉教於君子矣。恐侍禦者之親左右之說,而不察疏遠之行也,故敢以書報,唯君之留意焉!”

【賞析】

這是《戰國策》的一篇著名書信。屬《戰國策·燕策二》。

樂毅,魏國大臣,奉魏昭王之命使燕,被燕惠王禮遇,拜為上將軍,率五國軍隊攻破齊國得齊國70城,立了顯赫大功。燕昭王死後,燕惠王聽信讒言,派騎劫去替換樂毅,樂毅隻得棄燕奔趙。齊人大舉打敗燕軍,殺了騎劫,重又收回失城。燕王怕樂毅助趙攻燕而寫信給他,以之試探。樂毅則針對燕王責他棄燕歸趙,“何以報先王之所遇將軍之意”而寫了這封回信。

這封書信情文並茂,以理服人,是一篇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上乘文章,因發人深思,所以被曆代廣為稱頌。

這篇文章的藝術特色主要在於構思的精巧。寒喧之後,先讚揚燕昭王是“賢聖之君”、“成功之君”,以及“有高世之心”,並且為君“不以祿和其親”、“不以官隨其愛”,所以自己才“受命而不辭。”繼之,回顧了和先王一起伐齊而建立的豐功偉績。文章妙在推崇先王,稱頌他為“自五王以來,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即暗寓了對燕惠王平庸多疑的對照。

尤其緊接著又以伍子胥遇吳王闔閭和吳王夫差的不同命運,影射樂毅所遇燕昭王和燕惠王的兩種結局。一句“子胥不蚤見主之不同量,故人於江而不改”的點睛之筆,暗寄了樂毅自己的苦衷。

最後,以“免身全功”,表明了他離燕奔趙的緣由。又以決不會去幹助趙伐燕的不義之事,申明了他的節操。尤其用“恐侍禦者之親左右”,給燕王左右進讒言的人無情的一擊,然後文章嗄然而止。這段精采的辯術使全文升格,是全文中最精采的一段。全文跌宕有度,文筆酣暢,有不吐不快之感。不失為一篇傾瀉心中鬱憤,陳述君臣關係的著名書信。

荊軻刺秦王

秦將王翦破趙,虜趙王,盡收其地,進兵北略地,至燕南界。太子丹恐懼,乃請荊卿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則雖欲長侍足下,豈可得哉?”荊卿曰:“微太子言,臣願得謁之。今行而無信,則秦未可親也。夫(今)樊將軍,秦王購之金千斤,邑萬家。誠能得樊將軍首,與燕督亢之地圖獻秦王,秦王必說。見臣,臣乃得有以報太子。”太子曰:“樊將軍以窮困來歸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傷長者之意,願足下再慮之!”

荊軻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見樊於期,曰:“秦之遇將軍,可謂深矣。父母宗族,皆為戮沒。今聞購將軍首,金千斤,邑萬家,將奈何?”樊將軍仰天太息流涕曰:“吾每念,常痛於骨髓,顧計不知所出耳!”軻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國之患,而報將軍之仇者,何如?”樊於期乃前曰:“為之奈何?”荊軻曰:“願得將軍之首以獻秦,秦王必喜而善見臣。臣左手把其袖,而右手揕抗其胸,然則將軍之仇報,而燕國見陵之恥除矣。將軍豈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扼腕而進曰:“此臣日夜切齒拊心也,乃今得聞教!”遂自刎。

太子聞之,馳往,伏屍而哭,極哀。既已無可奈何,乃遂收盛樊於期之首,函封之。

於是太子預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趙人徐夫人之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藥淬之。乃為裝遣荊軻。

燕國有勇士秦武陽,年十二殺人,人不敢與忤視。乃令秦武陽為副。

荊軻有所待,欲與俱,其人居遠未來,而為留待。

頃之,未發。太子遲之,疑其有改悔,乃複請之曰:“日以盡矣。荊卿豈無意哉?丹請先遣秦武陽。”荊軻怒,叱太子曰:“今日往而不反者,豎子也!今提一匕首入不測之強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與俱。今太子遲之,請辭決矣!”遂發。

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

至易水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為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複為慷慨羽聲,士皆嗔目,發盡上指冠。於是荊軻遂就車而去,終已不顧。

既至秦,持千金之資幣物,厚遺秦王寵臣中庶子蒙嘉。

嘉為先言於秦王曰:“燕王誠振怖大王之威,不敢興兵以拒大王,願舉國為內臣,比諸侯之列,給貢職如郡縣,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廟。恐懼不敢自陳,謹斬樊於期頭,及獻燕之督亢之地圖,函封,燕王拜送於庭,使使以聞大王,唯大王命之。”

秦王聞之,大喜,乃朝服,設九賓,見燕使者鹹陽宮。

荊軻奉樊於期頭函,而秦武陽奉地圖匣,以次進至陛下。秦武陽色變振恐,群臣怪之,荊軻顧笑武陽,前為謝曰:“北蠻夷之鄙人,未嚐見天子,故振懾。願大王少假借之,使得畢使於前。”秦王謂軻曰:“起,取武陽所持圖。”

軻既取圖奉之,發圖,圖窮而匕首見。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椹之。未至身,秦王驚,自引而起,絕袖。拔劍,劍長,操其室。時惶急,劍堅,故不可立拔。

荊軻逐秦王,秦王環柱而走。群臣驚愕,卒起不意,盡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兵;諸郎中執兵,皆陳殿下,非有詔不得上。方急時,不及召下兵,以故荊軻逐秦王,而卒惶急無以擊軻,而乃以手共搏之。

是時,侍醫夏無且,以其所奉藥囊提軻。秦王方還柱走,卒惶急不知所為。左右乃曰:“王負劍!王負劍!”遂拔以擊荊軻,斷其左股。荊軻廢,乃引其匕首提秦王,不中,中柱。秦王複擊軻,被八創。

軻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罵曰:“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

左右既前,斬荊軻,秦王目眩良久。

【賞析】

這是《戰國策》最悲壯的一篇名作,屬《戰國策·燕策》。

這段震爍古今的曆史故事發生在公元前227年。戰國時期,有虎狼之稱號的秦國欲爭霸天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滅了趙國,並將軍隊逼至燕國北界。大軍壓境,燕國太子丹十分驚恐,便派壯士荊軻去刺殺秦王。未遂,卻演出了曆史上最驚心動魄的一幕。 本文便是這段曆史的描述。由於寫的生動傳神而千古傳誦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