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編 詩歌(三)(2 / 3)

中國古代敘事詩不很發達,但如《常武》一詩,盡管在細節的敘述上精詳遠不及古希臘羅馬的史詩,卻也神完氣足,其敘事虛寫與實寫的巧妙結合,尤為一大特色,從詩歌藝術上說,即使與古希臘羅馬史詩相比,似也不遑多讓。

鹿鳴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

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賞析】

《鹿鳴》是古人在宴會上所唱的歌。

詩共三章,每章八句,開頭皆以鹿鳴起興。在空曠的原野上,一群麋鹿悠閑地吃著野草,不時發出呦呦的鳴聲,此起彼應,十分和諧悅耳。詩以此起興,便營造了一個熱烈而又和諧的氛圍,如果是君臣之問的宴會,那種本已存在的拘謹和緊張的關係,馬上就會寬鬆下來。也就是說君臣之間限於一定的禮數,等級森嚴,形成思想上的隔閡。通過宴會,可以溝通感情,使君王能夠聽到群臣的心裏話。而以鹿鳴起興,則一開始便奠定了和諧愉悅的基調,給與會嘉賓以強烈的感染。

此詩自始至終洋溢著歡快的氣氛,它把讀者從“呦呦鹿鳴”的意境帶進“鼓瑟吹笙”的音樂伴奏聲中。按照當時的禮儀,整個宴會上必須奏樂。由此可知,整個宴會上是歌唱以上三首詩,而歌唱《鹿鳴》時又以笙樂相配,故詩雲“鼓瑟吹笙”。樂譜雖早已失傳,但從詩的語言看,此詩三章全是歡快的節奏,和悅的旋律,也許因為這是一首宴饗之樂,不容許雜以一點哀音吧。

通過《鹿鳴》這首詩的簡單分析,我們對周代宴饗之禮—包括賓主關係、宴樂概況,可以有一個大概的了解。

南有嘉魚

南有嘉魚,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

南有嘉魚,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衎。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賓式燕綏之。

翩翩者,烝然來思。君子有酒,嘉賓式燕又思。

【賞析】

全詩四章,章四句。前兩章均以遊魚起興,用魚、水象征賓主之間融洽的關係,宛轉地表達出主人的深情厚意,使全詩處於和睦、歡愉的氣氛中。兩章的開首兩句用重章疊唱反複詠歎,加強這一氛圍的形成。“南有嘉魚,烝然罩罩”、“南有嘉魚,烝然汕汕”,魚兒輕輕擺動鰭尾,往來翕忽,怡然自得。我們仿佛看見四麵八方的賓客們聚集在廳堂,大擺筵宴,席間觥籌交錯,笑語盈盈。魚樂,人亦樂,二者交相感應,一虛一實,宴飲時的歡樂場麵與主賓綢繆之情頓現。短短數句,婉曲含蓄,意在言外,回味無窮。

若僅用一種事物來形容賓主無間的感情,讀起來不免單調,也不厚重。故詩人在濃濃的酒香中,筆鋒一揚,將我們的視線從水中引向陸地,為我們描繪了另一場景:枝葉扶疏的樹木上纏繞著青青的葫蘆藤,藤上綴滿了大大小小的葫蘆。風過處,宛如無數隻鈴鐸在顫動。這裏的樹木象征著主人高貴的地位,端莊的氣度;藤蔓緊緊纏繞著高大的樹木,頗似親朋摯友久別重逢後親密無間、難舍難分的情態。對此良辰美景,又有瓊漿佳肴,怎能不使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呢!

第四章作者用了“推鏡頭”的手法,緩緩地將一群翩飛的鵓鳩送入我們的眼簾,也把我們從神遊的境界拉回酒席。你看,佳賓在祥和歡樂的氣氛中酒興愈濃,情致愈高,你斟我飲言笑晏晏。望著那群鵓鳩,聽著咕咕的鳴叫聲,也許有的客人已開始商量打獵的事情了。這就隱含著宴飲後的射禮。用筆曲折,別具匠心,情寓景中,淋漓盡致地表達了賓主之間和樂美好的感情。

詩是從水、陸、空三個角度來描繪賓客們初飲、宴中、酣飲時的形態。起初是營造氣氛,隨著酒筵的漸進,酒興漸濃,賓客也漸趨熱情奔放,人們的視線也隨之漸高。在寫作手法上,詩人運用了興中有比,賦比結合的手法。在章法、句式上,不僅采用重章疊唱的手法,而且在每章詩最末一句添了兩個虛詞,延長了詩句,便於歌者深情緩唱、抒發感情,同時也使詩看起來不呆板,顯得餘味不絕。

賓之初筵

賓之初筵,左右秩秩。籩豆有楚,肴核維旅。

酒既和旨,飲酒孔偕。鍾鼓既設,舉酬逸逸。

大侯既抗,弓矢斯張。射夫既同,獻爾發功。

發彼有的,以祈爾爵。鑰舞笙鼓,樂既和奏。

烝衎烈祖,以洽百禮。百禮既至,有壬有林。

錫爾純嘏,子孫其湛。其湛曰樂,各奏爾能。

賓載手仇,室人入又。酌彼康爵,以奏爾時。

賓之初筵,溫溫其恭。其未醉止,威儀反反。

曰既醉止,威儀幡幡。舍其坐遷,屢舞僊僊。

其未醉止,威儀抑抑。曰既醉止,威儀怭怭。

是曰既醉,不知其秩。 賓既醉止,載號載呶。

亂我籩豆,屢舞僛僛。是曰既醉,不知其郵。

側弁之俄,屢舞傞傞。既醉而出,並受其福。

醉而不出,是謂伐德。飲酒孔嘉,維其令儀。

凡此飲酒,或醉或否。既立之監,或佐之史。

彼醉不臧,不醉反恥。式勿從謂,無俾大擔

匪言勿言,匪由勿語。由醉之言,俾出童羖。

三爵不識,矧敢多又。

【賞析】

讀本詩,第一個印象是章法結構非常嚴謹。這不僅是指它全部五章每章均十四句,且都是標準的四字句;更是指它章節之間內在組織上的精妙。詩內容大致可分三大部分。第一部分兩章寫合乎禮製的酒宴,第二部分兩章寫違背禮製的酒宴,兩者同以“賓之初筵”一句起頭,而所描述的喝酒場麵卻大相徑庭,暴露出理想狀態與現實境況的尖銳矛盾。第三部分為末章,是總結性的言辭,連用“不”、“勿”、“無”、“匪”、“矧敢”等表示否定義的詞集中凸現否定意蘊。各部分之間起承轉合脈絡極其分明。第二個印象是詩人的寫作技巧非常高明。詩人之意實在“刺”,前兩章卻用“美”為“刺”作映襯,使醜惡的事物在與美好的事物的對比中更顯出其醜惡,欲抑先揚,跌宕有致。而詩人的“刺”即使是在最重要的第三、第四兩章中,也並不劍拔弩張,疾言厲色,隻是反複直陳醉酒之態以為警誡,除了爛醉後手舞足蹈的姿勢不惜重言之以外,“載號載呶”、“亂我籩豆”、“側弁之俄”寫醉漢吵吵嚷嚷、弄亂東西、衣冠不正,也都抓住了特征。並且,詩人還善於通過“既醉而出,並受其福”之類的委婉語、“由醉之言,俾出童羖”之類的戲謔語,來作“綿裏針”式的點染。借形象說話,實招就是高招。當然,筆者無意說此詩沒有正麵的說理成分,末章就主要是說理,但畢竟使讀者對酗酒的害處深感悚惕的還是那些描寫醉態的句子。

詩人技巧上的高明之處,在具體的修辭上,也得到充分的表現,除了消極修辭外,積極修辭更是豐富多彩。“左右秩秩”、“舉酬逸逸”、“溫溫其恭”、“威儀反反”、“威儀幡幡”、“屢舞僊僊”、“威儀抑抑”、“威儀怭怭”、“屢舞僛僛”、“屢舞傞傞”,這是疊字修辭格的運用,頻度之高,在整部《詩經》中似乎也不多見,那種奇佳的摹態效果,令人歎服。“籩豆有楚,肴核維旅”、“既立之監,又佐之史”,則是非常 標準的對偶修辭格。“賓之初筵”、“其未醉止”、“曰既醉止”、“是曰既醉”等句都同章或隔章、鄰章重複一次,是重複修辭格,而由其重複所產生的效應則不同。如上文所說“賓之初筵”的重複意在引出對比。但“其未醉止”、“曰既醉止”的重複,則既與從“威儀反反”、“威儀幡幡”到“威儀抑抑”、“威儀怭怭”的遞進緊扣,又有“其未醉止”一組重複與“曰既醉止”一組重複的兩層對比,從中更可見出結構的精整。而“是曰既醉”的隔章重複,所起作用是將第三、第四這最重要的兩章直接串聯起來。還有一種《詩經》中經常出現的修辭格——頂針,此詩也有兩例,即“以洽百禮”之後接以“百禮即至”,“子孫其湛”之後接以“其湛曰樂”。這兩個頂針修辭在同章中僅隔兩句,相距很近,顯然也是詩人為加重語氣而作的刻意安排。另外,“鍾鼓既設,舉酬逸逸;大侯既抗,弓矢斯張;射夫既同,獻爾發功”,這一段又是排比句,且兩句一換韻,有很強的節奏感。

中國燦爛的飲食文化中,酒文化和茶文化大約是最引人注目的,其悠久的曆史、豐富的內涵幾乎可說是華夏文明的一個具體而微的縮影。酒文化如此發達,酒文學在中國的肇始自然也很早。但論藝術性與思想性兼而有之,仍推《賓之初筵》為首創傑作。

伐檀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幹兮,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輻兮,寘之河之側兮,河水清且直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億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輪兮,寘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淪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囷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鶉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賞析】

第一層寫伐檀造車的艱苦勞動,頭兩句直敘其事;第三句轉到描寫抒情,這在《詩經》中是少見的。當伐木者把親手砍下的檀樹運到河邊的時候,麵對微波蕩漾的清澈水流,不由得讚歎不已,大自然的美令人賞心悅目,也給這些伐木者帶來了暫時的輕鬆與歡愉,然而這隻昵刹那聞的感受而已。由於他們身負沉重壓迫與剝削的枷鎖,又很自然地從河水自由自在地流動,聯想到自己成天從事繁重的勞動,沒有一點自由,從而激起了他們心中的不平。因此接著第二層便從眼下伐木造車想到還要替剝削者種莊稼和打獵,而這些收獲物卻全被占去,自己一無所有,愈想憤怒愈無法壓抑,忍不住提出了嚴厲責問:“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第三層承此,進一步揭露剝削者不勞而獲的寄生本質,巧妙地運用反語作結:“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對剝削者冷嘲熱諷,點明了主題,抒發了蘊藏在胸中的反抗怒火!

本篇三章複遝,除換韻反複詠歎,更有力地表達伐木者的反抗情緒外,還能起到在內容上有所補充的作用,如第二、三章“伐輻”、“伐輪”,便點明了伐檀是為造車用,同時也暗示他們的勞動是無休止的;另外各章獵物名稱的變換,則說明剝削者對獵獲物無論是獸是禽、是大是小,一概毫不客氣地據為己有,表現了他們的貪婪本性。全詩直抒胸臆,敘事中飽含憤怒情感,不加任何渲染,增加了真實感與揭露力量。另外詩的句式靈活多變。從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乃至八言都有,縱橫錯落,或直陳,或反諷,也使感情得到了自由而充分的抒發,稱得上是雜言詩最早的典型。

碩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

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

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

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

【賞析】

全詩三章,意思相同。頭兩句直呼剝削者為“碩鼠”,並以命令的語氣發出警告:“無食我黍(麥、苗)!”老鼠形象醜陋又狡黠,性喜竊食,借來比擬貪婪的剝削者十分恰當,也表現詩人對其憤恨之情。三四句進一步揭露剝削者貪得無厭而寡恩:“三歲貫女,莫我肯顧(德、勞)。”詩中以汝、我對照:我多年養活汝,汝卻不肯給我照顧,給予恩惠,甚至連一點安慰也沒有,從中揭示了汝、我關係的對立。這裏所說的汝、我,都不是單個的人,應擴大為你們、我們,所代表的是一個群體或一個階層,提出的是誰養活誰的大問題。後四句更以雷霆萬鈞之力喊出了他們的心聲:“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詩人既認識到汝我關係的對立,便公開宣布“逝將去女”,決計采取反抗,不再養活汝!一個“逝”字表現了詩人決斷的態度和堅定決心。盡管他們要尋找的安居樂業、不受剝削的人間樂土,隻是一種幻想,現實社會中是不存在的,但卻代表著他們美好的生活憧憬,也是他們在長期生活和鬥爭中所產生的社會理想,更標誌著他們新的覺醒。正是這一美好的生活理想,啟發和鼓舞著後世勞動人民為掙脫壓迫和剝削不斷鬥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