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編 詩歌(三)(3 / 3)

新台

新台有泚,河水濔濔。燕婉之求,蘧篨不鮮。

新台有灑,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蘧篨不殄。

魚網之設,鴻則離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賞析】

衛宣公是個淫昏的國君。他曾與其後母夷薑亂倫,生子名伋。伋長大成人後,衛宣公為他聘娶齊女,隻因新娘子是個大美人,便改變主意,在河上高築新台,把齊女截留下來,霸為己有,就是後來的宣薑。衛國人對宣公所作所為實在看不慣,便編了這首歌子挖苦他。

全詩三章,前兩章疊詠。疊詠的兩章前二句是興語,但興中有賦:衛宣公欲奪未婚之兒媳,先造“新台”,來表示事件的合法性,其實是障眼法。好比唐明皇欲奪其子壽王妃即楊玉環,先讓她入道觀做女冠一樣,好像這一來,一切就合理合法了。然而醜行就是醜行,醜行是欲蓋彌彰的。詩人大讚“新台有泚”、“新台有灑”,正言欲反,其興味在於:新台是美的,但遮不住老頭子幹的醜事埃反形(或反襯)修辭的運用,美愈美,則醜愈醜。

“新台”之事的直接受害者是齊薑:美麗的少女配了個糟老頭,而且還是個駝背雞胸,本來該做她老公公的人。這一對兒是怎樣也不能般配的,“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難怪詩人心中不忿,要為齊薑,也要為天下少年鳴不平!

他好有一比:“魚網之設,鴻則離之。”打魚打個癩蝦蟆,是多麼倒黴,多麼喪氣,又多麼無奈的事啊!歌中調侃的男子遇到個醜新娘,還可以通過“睡豬圈”來逃避。而舊時的女子,在婚姻上遇到白貓黑貓的掉包事件,除了認命,還有什麼法子?——齊薑可真是倒黴透了。詩中“河水彌彌”、“河水浼浼”,亦似有暗喻齊薑淚流不止之意。

牆有茨

牆有茨,可掃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

所可道也,言之醜也。牆有茨,不可襄也。

中冓之言,不可詳也。所可詳也,言之長也。

牆有茨,不可束也。中冓之言,不可讀也。

所可讀也,言之辱也。

【賞析】

本詩三章重疊,頭兩句起興含有比意,以巴緊宮牆的蒺藜清掃不掉,暗示宮闈中淫亂的醜事是掩蓋不注抹煞不了的。接著詩人便故弄玄虛,大賣關子,宣稱宮中的秘聞“不可道”!至於為何不可道呢?詩人絕對保密,卻又微露口風,以便吊讀者口味。醜、長、辱三字妙在藏頭露尾,欲言還止,的確起到了欲蓋而彌彰的特殊效果。 本來,當時衛國宮闈醜聞是婦孺皆知的,用不著明說,詩人特意點到為止,以不言為言,調侃中露譏刺,幽默中見辛辣,比直露敘說更有情趣。全詩皆為俗言俚語,六十九個字中居然有十二個“也”字,相當今語“呀”,讀來節奏綿延舒緩,意味俏皮而不油滑,與詩的內容相統一。

正月

正月繁霜,我心憂傷。民之訛言,亦孔之將。

念我獨兮,憂心京京。哀我小心,癙憂以癢。

父母生我,胡俾我愈?不自我先,不自我後。

好言自口,莠言自口。憂心愈愈,是以有侮。

憂心惸惸,念我無祿。民之無辜,並其臣仆。

哀我人斯,於何從祿?瞻烏爰止?於誰之屋?

瞻彼中林,侯薪侯蒸。民今方殆,視天夢夢。

既克有定,靡人弗勝。有皇上帝,伊誰雲憎?

謂山蓋卑,為岡為陵。民之訛言,寧莫之懲。

召彼故老,訊之占夢。具曰予聖,誰知烏之雌雄!

謂天蓋高,不敢不局。謂地蓋厚,不敢不蹐。

維號斯言,有倫有脊。哀今之人,胡為虺蜴?

瞻彼阪田,有菀其特。天之杌我,如不我克。

彼求我則,如不我得。執我仇仇,亦不我力。

心之憂矣,如或結之。今茲之正,胡然厲矣?

燎之方揚,寧或滅之?赫赫宗周,褒姒滅之!

終其永懷,又窘陰雨。其車既載,乃棄爾輔。

載輸爾載,將伯助予!無棄爾輔,員於爾輻。

屢顧爾仆,不輸爾載。終逾絕險,曾是不意。

魚在於沼,亦匪克樂。潛雖伏矣,亦孔之照。

憂心慘慘,念國之為虐!彼有旨酒,又有嘉肴。

洽比其鄰,婚姻孔雲。念我獨兮,憂心殷殷。

佌佌彼有屋,蔌蔌方有穀。民今之無祿,天夭是椓。

哿矣富人,哀此惸獨。

【賞析】

這是一首政治怨刺詩,當作於西周將亡之時,詩中言“赫赫宗周,褒姒滅之”是預料之詞。

這首詩的抒情主人公具有政治遠見,也有能力。故統治階級當權者開始極表需要他(“彼求我則,如不我得”),但得到之後又不重用(“執我仇仇,亦不我力”)。他擔憂國家的前途,同情廣大人民的苦難遭遇,反而遭到小人的排擠和中傷(“憂心愈愈,是以有侮”)。他是一個憂國憂民而又不見容於世的孤獨的士大夫知識分子形象。詩的抒情主人公麵對霜降異時、謠言四起的現實,想到國家危在旦夕,百姓無辜受害,而自己又無力回天,一方麵哀歎生不逢時(“父母生我,胡俾我愈?不自我先,不自我後”),一方麵對於一會兒這麼說,一會兒那麼說(“好言自口,莠言自口”),反複無常、擾亂天下的當權者表示了極大的憤慨。他最終身心交瘁,積鬱成疾(“癙憂以癢”)。詩人生動、細致、準確地紀錄了兩千多年前生於亂世的正直的知識分子心靈的顫動,在以後感動過無數的人,和《詩經》中的其它一些政治詩一起為中華民族知識分子憂國憂民文學的傳統奠定了基矗

詩中還表現了三種人的心態。第一種是末世昏君。此詩沒有明確指出周幽王,而是用暗示的方法讓人們想到幽王。“天”在古代常用來象征君王,詩中說“民今方殆,視天夢夢”,就是很嚴厲地指責周幽王麵對百姓危殆、社稷不保的現實毫不覺悟,卻隻顧占卜解夢(“召彼故老,訊之占夢”)。“赫赫宗周,褒姒滅之”二句,矛頭直指最高統治者。此詩批評最高當權者親小人(“瞻彼中林,侯薪侯蒸”),遠賢臣(“乃棄爾輔”),行虐政(“念國之為虐”)。指出如果國家真正顛覆,再求救於人,則悔之無及(“載輸爾載,將伯助予”)。這樣的末世昏君前有桀、紂,後有胡亥、楊廣,曆史上不絕如縷,所以其揭露是有意義的。第二種是得誌的小人。他們巧言令色,嫉賢妒能(“好言自口,莠言自口”),結黨營私,朋比為奸(“洽比其鄰,昏姻孔雲”),心腸毒如蛇蠍(“胡為虺蜴”),但卻能得到君王的寵幸與重用,享有高官厚祿,詩人對這種蠹害國家的蟊賊表示了極大的憎恨與厭惡。第三種人是廣大人民。他們承受著層層的剝削和壓迫,在暴政之下沒有平平安安的生活,而隻有形形色色的災難(“民今無祿,天天是椓”),而且動輒得咎,隻能謹小慎微,忍氣吞聲(“不敢不局”、“不敢不蹐”)。詩人對廣大人民寄予了深切的同情。“民之無辜,並其臣仆”,表現了無比的沉痛。昏君施行虐政,百姓是最直接的受害者,上天懲罰昏君,百姓也要無辜受過。“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張養浩《山坡羊·潼關懷古》)此詩正道出了亂世人民的不幸。

《正月》等詩對偉大愛國詩人屈原的影響是很明顯的。將此詩與《離騷》對照來讀,可以看出它們都是黑暗社會現實下抒發憤世之情的產物,也都運用了比喻象征手法。 比如:《正月》中以駕車喻治國,以秀苗特出喻賢臣,以林中薪木喻小人;《離騷》中以騎馬喻治國(“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夫先路”),以美人香草喻賢者,以惡鳥臭木喻小人,其設喻之意相近。這是以往學者們所忽略了的。

全詩四言中雜以五言,便於表現激烈的情感,又顯得錯落有致。全詩以詩人憂傷、孤獨、憤懣的情緒為主線,首尾貫串,一氣嗬成,感情充沛。其中有很多形象的比喻,如以魚在淺池終不免遭殃,喻亂世之人不論如何躲藏,也躲不過亡國之禍。還運用了對比手法,如詩的最後兩章說,得勢之人有酒有菜,有屋有祿,朋黨往來,其樂融融;黎民百姓窮苦無依,備受天災人禍之苦。“哿矣富人,哀此惸獨”正像杜甫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一樣,表現了詩人的極大憤慨。

十月之交

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醜。

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

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國無政,不用其良。

彼月而食,則維其常;此日而食,於何不臧。

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塚崒崩。

高岸為穀,深穀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懲?

皇父卿士,番維司徒。家伯維宰,仲允膳夫。

棸子內史,蹶維趣馬。楀維師氏,醘妻煽方處。

抑此皇父,豈曰不時?胡為我作,不即我謀?

徹我牆屋,田卒汙萊。曰予不戕,禮則然矣。

皇父孔聖,作都於向。擇三有事,亶侯多藏。

不憖遺一老,俾守我王。擇有車馬,以居徂向。

黽勉從事,不敢告勞。無罪無辜,讒口囂囂。

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遝背憎,職競由人。

悠悠我裏,亦孔之痗。四方有羨,我獨居憂。

民莫不逸,我獨不敢休。天命不徹,我不敢效我友自逸。

【賞析】

《十月之交》是周幽王時的一個朝廷小官,因為不滿於當政者皇父諸人在其位不謀其政,不管社稷安危,隻顧中飽私囊的行為而作的一首政治怨刺詩。

詩共八章,可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前三章),將日食、月食、強烈地震同朝廷用人不善聯係起來,抒發自己深沉的悲痛與憂慮。詩人不理解日食、月食、地震發生的原因,認為它們是上天對人類的警告,所以開篇先說十月初一這天發生了日食。“日者,君象也”,夏末老百姓即以日喻君。日而無光,在古人是以為預示著有關君國的大災殃。詩人將此事放在篇首敘出,使人震驚。第二章將國家政治頹敗、所用非人同日食聯係起來議論,第三章又連帶敘出前不久發生的強烈地震。詩人關於這些極度反常的自然現象的描述,表現了他對於國家前途的無比擔憂和恐懼。詩中“百川沸騰,山塚崒崩;高岸為穀,深穀為陵”的具有特征性的大特寫使兩千多年後的人讀起來,仍然感到驚心動魄!詩人的如椽巨筆為我們描繪了一幅曆史上少有的巨大的災變圖。

此詩猶如一首悲憤的樂曲,第一部分節奏強烈,寫出了詩人所見到的上天震怒的狀況,在震驚與恐懼中又纏繞著詩人無限的憂傷。他不明白當今執政者為何不行善政製止天災,這就很自然地過渡到詩的第二部分(中三章):回顧與揭露當今執政者的無數罪行。詩中開列了皇父諸黨的清單,把他們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這些人從裏到外把持朝政,欺上瞞下。皇父卿士,不想怎樣把國家治理好,而是強抓丁役,搜括民財,擾民害民,並且還把這種行為說成是合乎禮法的。他把聰明才智全用在維護自己和家族利益上;他看到國家岌岌可危,毫無悔罪之心,也沒有一點責任感,自己遠遠遷於向邑,而且帶去了許多貴族富豪,甚至不給周王留下一個有用的老臣。用這樣的人當權,國家焉有不亡之理!然而,是誰重用了這些人呢?詩人用“豔妻煽方處”一句含蓄地指出了居於幕後的周幽王。

第三部分(後二章)寫詩人在天災人禍麵前的立身態度。他雖然清醒地看到了周朝的嚴重危機,但他不逃身遠害,仍然兢兢業業、盡職盡公。在忠直與邪惡兩類臣子中,詩人是屬於忠直的一類;在統治階級內部鬥爭中,詩人又是屬於失敗的一類。所以,在一定程度上,詩人的命運同國家的命運是一致的。在詩中,詩人哀歎個人的不幸,哀歎政治的腐敗、黑暗與不公,實際上也就是在哀歎著國家的命運。所以說,這一部分同前兩部分是有聯係的。詩人從三個角度有力地表現了憂國這個主題。

全詩從天昏地暗和山川翻覆這可怕的災異,說到朝廷的壞人專權和國家的岌岌可危,然後說到麵對此等情況個人在去從上的選擇,叫人感到詩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壯情懷,開屈原“伏清白以死直”精神之先河。這是一首內容充實又情感迸發的政治抒情詩。它同《詩經》中的其它政治抒情詩都對偉大愛國詩人屈原有不可否認的影響,但這首詩在創作手法上是現實主義的。由於詩人對朝廷的情況了如指掌,由於詩人難以抑製的悲憤,又由於詩人寫之於日食這個在當時人看來十分重大的災異之後,所以詩中有不少實錄,直書了一些事實。

本詩的語言基本上是直言抒寫,噴湧而出,但有的地方也采用反語和冷峻的諷刺,如“豔妻煽方處”、“皇父孔聖”。有的語言表現力很強,如說皇父等人強霸百姓田產時,用“予不戕,禮則然矣”充分表現了他們的強辭奪理、蠻橫霸道。

小旻

旻天疾威,敷於下土。謀猶回遹,何日斯沮?

謀臧不從,不臧覆用。我視謀猶,亦孔之邛。

潝潝,亦孔之哀。謀之其臧,則具是違。

謀之不臧,則具是依。我視謀猶,伊於胡厎。

我龜既厭,不我告猶。謀夫孔多,是用不集。

發言盈庭,誰敢執其咎?如匪行邁謀,是用不得於道。

哀哉為猶,匪先民是程,匪大猶是經。維邇言是聽,維邇言是爭。

如彼築室於道謀,是用不潰於成。國雖靡止,或聖或否。

民雖靡,或哲或謀,或肅或艾。如彼泉流,無淪胥以敗。

不敢暴虎,不敢馮河。人知其一,莫知其它。

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