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析】
全詩六章,前三章章八句,後三章章七句。
第一章突兀起句,以怨天的口氣發端,指出當前王朝政治的災難是“謀猶回遹”,昏庸的國王是非不辨、善惡不分,結果“謀臧不從,不臧覆用”,表現出作者對國家命運的憤慨和憂慮。第二章進一步指出,所以造成這種政治上的混亂局麵,是由於一些掌權者嘰嘰喳喳、黨同伐異。他們“謀之其臧,則具是違;謀之不臧,則具是依”,因而詩人再次發出感歎:這樣下去,不知國家要弄到什麼地步!從而加深了第一章內容的表述。第三章,作者用“我龜既厭”這一典型的事例再次表示對王朝政治、國家命運的深切憂慮,並指出,朝廷上雖然“謀夫孔多”、“發言盈庭”,但都是矢不中的、不著邊際的空談。接著第四章又進一步說明,當前王朝的政令策謀,上不遵古聖先賢、下不合固有規範,而國王還偏聽偏信、不加考究,就使王朝的策謀更加脫離實際了。第五章作者又以諫勸的口氣說,國家各種人才都有,國王要擇善而從,不要使他們流散、消亡。這實是對周王發出了警告。最後一章,作者再次表達了自己憂慮國事的深沉心情,其中“戰戰兢兢”三句,生動形象、寓意鮮明,寫出了自己焦慮萬狀的心態,廣為後世所引用,早已成為著名的成語。
由上述內容,我們認為,與其說這是一首政治諷刺詩,不如說它是一首政治抒情詩更確切些。當然,政治諷刺也是一種政治抒情。作者以“謀猶回遹”為本詩中心議題,以對國事的憂慮為主線,以感歎的語氣貫穿始終,從中把敘述、揭露、諷刺和議論有機地結合在一起來表述,從而形成了本詩主題明確、內容豐富和感情深厚的顯著特色。從謀劃的正邪、決策的當否,能看到政治的弊端以至國家的命運,表現了作者具有比較敏銳的政治洞察力,並憂心忡忡,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地為國事操心,表現了作者具有比較深厚的愛國感情,這些也就是本詩思想價值之所在。
瞻卬
瞻卬昊天,則不我惠。孔填不寧,降此大厲。
邦靡有定,士民其瘵。蟊賊蟊疾,靡有夷屆。
罪罟不收,靡有夷瘳。人有土田,女反有之。
人有民人,女覆奪之。此宜無罪,女反收之。
彼宜有罪,女覆說之。哲夫成城,哲婦傾城。
懿厥哲婦,為梟為鴟。婦有長舌,維厲之階。
亂匪降自天,生自婦人。匪教匪誨,時維婦寺。
鞫人忮忒,譖始競背。豈曰不極?伊胡為慝?
如賈三倍,君子是識。婦無公事,休其蠶織。
天何以剌?何神不富?舍爾介狄,維予胥忌。
不吊不祥,威儀不類。人之雲亡,邦國殄瘁。
天之降罔,維其優矣。人之雲亡,心之憂矣。
天之降罔,維其幾矣。人之雲亡,心之悲矣。
觱沸檻泉,維其深矣。心之憂矣,寧自今矣?
不自我先,不自我後。藐藐昊天,無不克鞏。
無忝皇祖,式救爾後。
【賞析】
這是一首尖銳諷刺和嚴正痛斥昏庸荒淫的周幽王寵幸褒姒,斥逐賢良,敗壞紀綱,倒行逆施以致政亂民病,天怒神怨,國運瀕危的詩。言辭淒楚激越,既表現了詩人憂國憫時的情懷,又抒發了他疾惡如仇的憤慨。
全詩七章。首章總言禍亂。天降災禍,時局艱困,國運危殆,生靈塗炭。“天”,既指自然界的天,亦指人間社會的“天”——高高在上的統治者。“蟊賊蟊疾,靡有夷屆;罪罟不收,靡有夷瘳”,害人蟲不亡,則人民的災難就永遠不會有結束之期。“蟊賊”喻指幽王、褒姒之流,“罪罟”實指他們多設科條以陷人之事。隻此四句已說盡幽王時亂象。二章形容政刑顛倒之狀,承首章“蟊賊”、“罪罟”生發,通過兩個“反”字,兩個“覆”字,揭露了統治者黷貨淫刑的罪狀。三章言致禍之由,認為女寵是禍亂的根源。四章寫褒姒無中生有,陷人於罪,斥責她幹預朝政,禍國殃民。五章申訴幽王聽信褒姒讒言,不慮國政,忌恨賢臣,致使人亡國瘁。“舍爾介狄,維予胥忌;不吊不祥,威儀不類”,忌恨賢能,任用小人;諫言難進,婦言是聽;驕侈怠惰,威儀不謹。這就是幽王的所作所為!六章哀賢人之亡,抒發憂時憂國之情,言辭剴切。末章自傷生逢亂世的不幸,希望幽王改悔,以勸戒作結。
《瞻卬》塑造了一位疾惡如仇、憫時憂國的詩人形象。他對統治者的種種倒行逆施作了無情的揭露和嚴正的批判;對賢人之亡、國運瀕危,又深感惋惜,痛心疾首。他氣憤填膺,言辭尖銳,指出了幽王的昏憒偏聽、黷貨亂刑、聽信婦言、斥逐賢臣;指出了褒姒的狡黠邪惡、詭計多端、造謠毀謗、出爾反爾。賢臣或喪亡,或殺戮,或貶黜,或隱逸,或逃亡,國脈將絕,詩人怎能不憂心如焚!詩的五、六兩章,對詩人形象的塑造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詩人難以壓抑的悲憤之情一如火山熔岩噴薄而出。“天何以刺,何神不富”對蒼天的劈頭詰問;“舍爾介狄,維予胥忌;不吊不祥,威儀不類”對統治者惡行的臚列;“人之雲亡,邦國殄瘁”對危急局麵的揭示,都使我們強烈地感受到詩人對禍國殃民者的切齒痛恨。與末章合觀,三句“人之雲亡”,悲歎,惋惜,悵惘,不可名狀。兩句“心之憂矣”,一句“心之悲矣”,反複重言,長籲短歎,憂心忡忡,淒切之情,言之慘然。淒楚的音節,回環往複、催人淚下的詠歎,表現了一片孤臣孽子之心,讀之,如聞其聲,如見其人。“瞻卬昊天,則不我惠”,“舍爾介狄,維予胥忌”的個人遭逢;“不自我先,不自我後”的身世悲歎;“人之雲亡,邦國殄瘁”的家國之慨,在這首詩中又渾然相融,既擴展了詩歌反映的層麵,使這首詩具有社會的、史詩的性質,又使人物形象更加鮮明,更加感人。
《瞻卬》一詩的設辭造句,亦頗具特色,表現了作者高度的語言修養及藝術素養。反問、感歎、排比、比喻等多種修辭手法的運用,使描繪的對象形神畢現,使作者的感情得以淋漓盡致地抒發。反問加強了質問的力量,表達了詩人的無限憤慨;感歎或感時而悲,或因事而怒;排比列數罪行,一氣說出,傾吐無餘,又正反互用,形成強烈對比;語助詞的運用恰到好處,虛處生神。更值得一提的是詩中比喻的運用,不但繪形,且能達情,獨具匠心。“蟊賊蟊疾,靡有夷屆”,把禍國殃民的幽王、褒姒之流比為吃農作物的害蟲,既表現了詩人對他們的無比憤恨,也表達了當時正直善良的人們的共同心聲。為了突出褒姒長舌善讒、邪惡凶狠的本質,詩人以梟、鴟為喻,深中要害,確切而不可移易,憎恨厭惡之情溢於言表,有極其鮮明的傾向性。“觱沸檻泉,維其深矣”,以極其平常、人所習見的泛泉興喻“心之憂矣,寧自今矣”的深廣憂患,可以說再也形象不過。它使我們仿佛看到詩人的憂端就如這汩汩清泉,源遠流長,綿綿無盡,永不中斷。而詩人又以感歎出之,低徊悲愴,淒惻動人,具有極強烈的藝術魅力。
《詩經》三百篇的基本創作手法是賦、比、興,它深刻地影響了後來曆代的詩歌創作。特別是比、興的手法,被後世詩人們繼承並發揚光大,使我國的古典詩歌綻出了一朵又一朵的奇葩。《瞻卬》一詩比、興手法的運用有其獨到之處,值得今天的詩歌創作者借鑒。
桑柔
菀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劉,瘼此下民。
不殄心憂,倉兄填兮。倬彼昊天,寧不我矜。
四牡騤騤,旟旐有翩。亂生不夷,靡國不泯。
民靡有黎,具禍以燼。於乎有哀,國步斯頻。
國步蔑資,天不我將。靡所止疑,雲徂何往?
君子實維,秉心無競。誰生厲階,至今為梗?
憂心殷殷,念我土宇。我生不辰,逢天怒。
自西徂東,靡所定處。多我覯痻,孔棘我圉。
為謀為毖,亂況斯削。告爾憂恤,誨爾序爵。
誰能執熱,逝不以濯?其何能淑,載胥及溺。
如彼遡風,亦孔之僾。民有肅心,荓雲不逮。
好是稼穡,力民代食。稼穡維寶,代食維好?
天降喪亂,滅我立王。降此蟊賊,稼穡卒癢。
哀恫中國,具贅卒荒。靡有旅力,以念穹蒼。
維此惠君,民人所瞻。 秉心宣猶,考慎其相。
維彼不順,自獨俾臧。自有肺腸,俾民卒狂。
瞻彼中林,甡甡其鹿。朋友已譖,不胥以穀。
人亦有言,進退維穀。維此聖人,瞻言百裏。
維彼愚人,覆狂以喜。匪言不能,胡斯畏忌?
維此良人,弗求弗迪。維彼忍心,是顧是複。
民之貪亂,寧為荼毒。大風有隧,有空大穀。
維此良人,作為式穀。維彼不順,征以中垢。
大風有隧,貪人敗類。聽言則對,誦言如醉。
匪用其良,複俾我悖。嗟爾朋友,予豈不知而作。
如彼飛蟲,時亦弋獲。既之陰女,反予來赫。
民之罔極,職涼善背。為民不利,如雲不克。
民之回遹,職競用力。民之未戾,職盜為寇。
涼曰不可,覆背善詈。雖曰匪予,既作爾歌!
【賞析】
全詩十六章,前八章章八句,刺厲王失政,好利而暴虐,以致民不聊生。故激起民怨。後八章章六句責同僚,然亦道出厲王用人不當,用人不當亦厲王之過失。故毛傳總言為刺厲王。
首章以桑為比,桑 本茂密,蔭蔽甚廣,因摘采至盡而剝落稀疏。 比喻百姓下民,受剝奪之深,不勝其苦,故詩人哀民困已深,呼天而訴曰:“倬彼昊天,寧不我矜。”意謂高明在上的蒼天啊,怎麼不給我百姓以憐憫呢!詩意嚴肅,為全詩之主旨。
次章至第四章,述禍亂之本,乃是緣於征役不息,民無安居之所。“四牡騤騤,旟旐有翩”,謂下民已苦於征役,故見王室之車馬旌旗,而痛心疾首曰:“亂生不夷,靡國不泯。民靡有黎,具禍以燼。”意思是說:亂子不平息國家就要滅亡,現在民間黑發的丁壯已少,好比受了火災很多人都成為灰燼了。國以民為本,民瘼深重,而國危矣。詩人對此情況,更大聲疾呼雲:“於乎有哀,國步斯頻!”“國步”指國運,“頻”,危蹙也。感歎國運危蹙,必無長久之理,必致蹈危亡之禍。三章感歎民窮財盡,而天不助我,人民無處可以安身,不知往何處為好,因而引起君子的深思。君子本無欲無求,捫心自問沒有爭權奪利之心,但念及國家前途,不免發出誰實為此禍根,至今仍為民之病害的浩歎。四章感慨“我生不辰,逢天僤怒”。“我生不辰”,謂生不逢時,“僤怒”,謂震怒。詩人之言如此,可見內心殷憂之深。他從人民的角度出發,痛感人民想安居,而從西到東,沒有能安居的處所。人民懷念故土故居,而故土故居都因征役不息不能免於禍亂。人民既受多種災難的侵襲,更擔心外患侵淩,禦侮極為迫切。天怒民怨,而國王不恤民瘼,不思改變國家的政治,因此詩人憂心如搗,為盼國王一悟而不可得深懷憂憤。僅此四章,已可見暴政害民,深重到何等程度。
五章至八章,是詩人申述為國之道,再進忠言。五章首二句“為謀為毖,亂況斯削”,是說謀慮周到,做事慎重,禍亂的情況就可以削減。繼言“告爾憂恤,誨爾序爵”,是以老臣的口氣,誡教國王:必須憂恤國事,慎於授官拜爵,選用賢能。解救國家之急難,有如解救炎熱。解救炎熱,要用涼水,好比解救國家危難,必須任用賢良。詩人用“誰能執熱,逝不以濯”等語,諄諄告誡,陳述利害,可謂語重心長,譬喻也很確當。六章七章,從愛護人民的觀點出發,表明百姓都很善良,他們勤於稼穡,以耕種養活“力民代食”的人(“力民代食”指官府役使人民勞動,取其收獲養活自己)。因此官府要體恤民情,愛護人民,是為政的首要大事。六章“如彼遡風,亦孔之僾”,是說國王為政,不得人心,人民就如向著逆風,感到窒息喪氣。人民雖有進取之心,但征役過重,剝奪過多,他們必然會產生難於效力之感。七章敘天降災害,禍亂頻仍,執政者隻知聚斂,沒有顧念人民認真救災。由於為政昏亂,所以人民倍感痛苦。在詩中,詩人用人民的口氣,警示國王,一則曰:人怨則天怒,天降喪亂,將滅我所立之王;再則曰:降此蟊賊之蟲,莊稼都受到蟲害而失收,天災正是天之懲戒。下曰“哀恫中國,具贅卒荒”,則是感念人民受災痛苦,連綴的土地,都受災荒蕪,而執政者昏亂,沒有領導人民合力救災,因而也不能感念上天減輕災難。
詩的第八章再從用人的角度出發,言人君有順理有不順理,用人有當有不當。賢明的國君明於治道,順情達理能認真考慮選用他的輔相。不順理的君王,則與之相反自以為是,把小人當作善良,因此使得人民迷惑而致發狂。
以上八章是詩的前半,也是詩的主體,總說國家產生禍亂的原因,是由於厲王好貨暴政,不恤民瘼,不能用賢,不知納諫,以致民怨沸騰,而詩人有“誰生厲階,至今為梗”之悲慨。
後八章責同僚之執政者,不以善道規範自己,缺乏遠見,隻知逢迎君王,加速了國家的危亡,更引起人民的怨恨。詩人感慨小人當權,也是厲王的過失,因而作成此詩,希望引起鑒戒。
第九章以“瞻彼中林,甡甡其鹿”兩句起興。鹿之為物,性喜群居,相親相善。“甡甡”,意同“莘莘”,眾多之貌,今同僚朋友,反而相譖,不能以善道相助,豈非不如中林之鹿?
第十章、十一章,用對比手法,指責執政者缺乏遠見,他們阿諛取容,自鳴得意,他們存有畏忌之心,能進言而不進言,反複瞻顧,於是賢者避退,不肖者進,於是人民慘遭荼毒而造成變亂。詩人指出執政者倘為聖明之人,必能高瞻遠矚,明見百裏,倘若執政者是愚人,他們目光短淺,倒行逆施,做了壞事,反而狂妄欣喜。這是禍亂之由。詩人又說:“維此良人,弗求弗迪。維彼忍心,是顧是複。”表明賢者不求名不爭位,忍心之不肖者,則與之相反,多方鑽營,唯名利是圖;國事如斯而國王不察,親小人,遠賢人,於是百姓難忍荼毒,禍亂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