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十三章以“大風有隧”起興,先言大風之行,必有其隧;君子與小人之行也是各有其道。大風行於空穀之中,君子所行的是善道,小人不順於理,則行於汙垢之中。次言大風之行,既有其隧;貪人之行,亦必敗其類。征之事實,無有或爽。蓋厲王此時,用貪人榮夷公為政,榮公好專利,厲王悅之。芮良夫諫不聽,反遭忌恨。故詩中有“聽言則對,誦言如醉,匪用其良,覆俾我悖”之語。可知厲王對於阿諛奉承他的話語,就聽得進,進行對答,而聽到忠諫之言就不予理睬。不用善良的人,反以進獻忠言的人為狂悖,國家怎能不危亡呢?
第十四章慨歎同僚朋友,專利斂財,虐民為政,不思翻然悔改,反而對盡忠的詩人進行威嚇,所以詩人再作告誡。詩人說:“嗟爾朋友,予豈不知而作,如彼飛蟲,時亦弋獲。”意思是說:可歎你們這些同僚,我難道不知你們的所作所為?你們對國家有極大的危害,好比那些飛鳥,有時候也會被人捕獲,國家動亂危亡,你們也不會有好的下常詩人如此警誡,可謂聲情俱曆。可惜此輩小人,無動於衷,所以詩人在此章的結尾,以“既之陰女,反予來赫”作結,再次警告這些人說:我已熟悉你們的底細,你們對我也無所施其威嚇了。
在第十五章中,詩人繼第九至十四章指責執政臣僚諸種劣跡之後,更縷陳人民之所以激成暴亂的原因,實為執政者之咎,執政者貪利斂財,推行暴政,導致民怨沸騰,民無安居之所,痛苦無處訴說,在這種情況下,自然怨恨官府,走邪僻之路。此章詩雲:“民之罔極,職涼善背。”指出人民之所以失去是非準則,是因為官府執政者推行苛政違背道理。“民之回遹,職競用力”。指出人民之所以走向邪僻,是由於官府執政者尚力而不尚德。不僅如此,詩中還指出,執政者做對人民不利的事,唯恐不得其勝(意謂極其殘酷)。譴責極為嚴正。詩人憂國之熱忱,同情人民之深切,於此可見。
末章承前,言民之所以未得安定,是由於執政者以盜寇的手段,對他們進行掠奪,所以他們也不得不為盜為寇。上為盜寇之行,民心豈能安定?詩人又以“涼曰不可,覆背善詈”兩句,表示我雖忠告你們,卻又不被你們接受,反而在背後詛咒我。最後歸結到作詩的緣由:“雖曰匪予,既作爾歌。”盡管你們誹謗我我還是為你們作了這首歌,以促成你們的省悟。
綜觀史實,評價此詩,很有典型意義。周厲王貪而好利,任用榮夷公等小人,不恤人民疾苦,拒絕忠諫,導致周室危亡,這一史實,後世多引為鑒誡。芮良夫就當時情況,作為詩篇,希冀厲王及其用事諸臣能有所省悟,可謂苦心孤詣,可惜厲王不察,終至激成民變,被流放於彘。所以這首詩對當時有重大意義,對後世更有深遠的影響,民猶水也,國猶舟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可見得民心的世代,必然昌盛;失卻民心,必然滅亡,千古一轍,讀《桑柔》之詩,足以引起深思。
從詩的語言來看,全詩語言樸直而多變化,直陳己意,不事雕飾而寄意深長。其中許多用語,至今還被引用,還具有活力。如“倬彼昊天,寧不我矜”,此呼天之詞也。“亂生不夷,靡國不泯”,此憂時之詞也。“誰生厲階,至今為梗”,此憤世之詞也。“誰能執熱,逝不以濯”,此善譬之詞也。“人亦有言,進退維穀”,此言處世之詞也。古代語詞,雖至西周,尚未發展到完美的程度,所以詩中多用通假字來滿足表意的需要,有些詞語,甚至解說紛紜,難有確意,但根據詩的主旨,仔細思考,還是可以順理成章,得到合情合理的解說的,因為文字本是逐步發展起來的,從詩中我們可以看出詩人高度的操縱文字能力。
從表現手法來看,這首長詩,運用了比喻、借喻、暗喻、反詰、襯托、誇張、對比、反比、感歎等多種手法。章法完整,主題突出,主次分明,在古代詩歌中,是一首不可多得的宏篇大作。
十畝之間
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
十畝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與子逝兮。
【賞析】
夕陽西下,暮色欲上,牛羊歸欄,炊煙漸起。夕陽斜暉,透過碧綠的桑葉照進一片寬大的桑園。忙碌了一天的采桑女,準備回家了。頓時,桑園裏響起一片呼伴喚友的聲音。人漸漸走遠了,她們的說笑聲和歌聲卻仿佛仍嫋嫋不絕地在桑園裏回旋。這就是《十畝之間》展現的一幅桑園晚歸圖。
以輕鬆的旋律,表達愉悅的心情,這是《十畝之間》最鮮明的審美特點。首先,這與語氣詞的恰當運用有關。全詩六句,重章複唱。每句後麵都用了語氣詞“兮”字,這就很自然地拖長了語調,表現出一種舒緩而輕鬆的心情。其次,更主要的是它與詩境表現的內容相關。詩章表現的是勞動結束後,姑娘們呼伴喚友相偕回家時的情景。因此,這“兮”字裏,包含了緊張的勞動結束後輕鬆而舒緩的喘息;也包含了麵對一天的勞動成果滿意而愉快的感歎。詩句與詩境、語調與心情,達到了完美的統一。
桑中
爰采唐矣?沫之鄉矣。雲誰之思?美孟薑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麥矣?沫之北矣。雲誰之思?美孟弋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矣?沫之東矣。雲誰之思?美孟庸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賞析】
這是一首情詩無疑。分歧隻在於是暴露世族貴族男女淫亂成風之作,還是青年男女的相悅之詞。
詩三章,全以采摘某種植物起興。這是上古時期吟詠愛情、婚嫁、求子等內容時常用的手法之一,也就是說,在上古時期,采摘植物與性有著某種神秘的或是象征性的聯係,至於兩者之間在文化上為何能牽係在一起或如何發生瓜葛,這與原始交感巫術有關,在此不作詳論。但若從現代美學角度來看,以采摘植物起興愛情等題材,在審美上和愛情上倒也有一定的同構同形關係,因為熾熱的情欲與綠意蔥蘢的草木都可給人帶來勃然的欣悅。所以,以“采唐”、“采麥”、“采”起興,在含蓄中有深情,形象中有蘊意。
“興”以下的正文中,主人公完全沉浸在了狂歡後的甜蜜回憶裏。除每章改換所歡愛者外,三章竟然完全相同,反複詠唱在“桑中”、“上宮”裏的銷魂時刻以及相送淇水的纏綿,寫來又直露無礙,如數家珍。似乎以與多位情人幽會為榮樂,表現了一位多情浪子漁色後的放蕩、得意心態,其句式由四言而五言而七言,正是這種心態的表露,尤其每章句末的四個“矣”字,儼然是品咂、回憶狂歡之情時的感歎口吻。近人或認為孟薑、孟弋、孟庸當是一人,若如此,似不合《詩經》中運用複遝的家法。《詩經》中用複遝雖隻更換個別詞彙,但無論更換的是動詞、名詞,詩意上多有所遞進或拓展,比較典型的如《芣苢》中的“采之”、“有之”、“掇之”、“捋之”、“袺之”、“之”,一字之差,卻記敘了一個完整的勞動過程;若本詩中三姓實指一人,一者整首詩三章全為重複,不免過於臃腫拖遝,毫無意味;二者也與“群婚性的男女歡會”的詩意不合。因此本文不取此說。
本篇在今天看來雖然格調不那麼高,但音韻諧和,讀來圓美流轉,琅琅上口。若依自古以來的“用詩”體例,拋開其隱含的本意,作為一首熱烈活潑的情歌來看,也無不可。
北山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從事。王事靡盬,憂我父母。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
四牡彭彭,王事傍傍。嘉我未老,鮮我方將。旅力方剛,經營四方。
或燕燕居息,或盡瘁事國;或息偃在床,或不已於行。
或不知叫號,或慘慘劬勞;或棲遲偃仰,或王事鞅掌。
或湛樂飲酒,或慘慘畏咎;或出入風議,或靡事不為。
【賞析】
《北山》這篇詩著重通過對勞役不均的怨刺,揭露了統治階級上層的腐朽和下層的怨憤,是怨刺詩中突出的篇章。
詩的前三章陳述士的工作繁重、朝夕勤勞、四方奔波,發出“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的怨憤。妙是妙在這三句典型地勾畫了大夫役使下屬的手腕,他又是讚揚,又是誇獎:“你正年齡相當,你的身體這麼棒,真是前程不可限量,你多出幾趟差,多做些貢獻!”活現了統治者馭下的嘴臉。
後三章廣泛運用對比手法,十二句接連鋪陳十二種現象,每兩種現象是一個對比,通過六個對比,描寫了大夫和士這兩個對立的形象。大夫成天安閑舒適,在家裏高枕無憂,飲酒享樂睡大覺,什麼征發號召不聞不問,吃飽睡足閑磕牙,自己不幹,誰幹卻去挑誰的錯,說誰的閑話。士卻被這樣的大夫役使,他盡心竭力,奔走不息,辛苦勞累,忙忙碌碌,什麼事都得去幹,還成天提心吊膽,生怕出了差錯,被上司治罪。這樣兩種對立的形象,用比較的方式對列出來,就使好與壞、善與惡、美與醜在比較中得到鑒別,從而暴露了不合理的等級社會的不平等事實及其不合理性。在對比之後全詩戛然而止,沒有評論,也沒有抒發感慨。
陟岵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上慎旃哉!猶來無止!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無寐。上慎旃哉!猶來無棄!
陟彼岡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無偕。上慎旃哉!猶來無死!
【賞析】
這是一首征人思親之作,抒寫行役之少子對父母和兄長的思念之情。
全詩重章疊唱,每章開首兩句直接抒發思親之情。常言:遠望可以當歸,長歌可以當哭。人子行役,倘非思親情急,不會登高望鄉。此詩開篇,登高遠望之旨便一意三複:登上山頂,遠望父親;登上山頂,遠望母親;登上山頂,遠望兄長。言之不足而長言申意,思父思母又思念兄長。開首兩句,便把遠望當歸之意、長歌當哭之情,抒發得痛切感人。
然而,詩的妙處和獨創性,不在於開首的正麵直寫己之思親之情,而在於接下來的從對麵設想親人之念己之心。抒情主人公進入了這樣的一個幻境:在他登高思親之時,家鄉的親人此時此刻也正登高念己,並在他耳旁響起了親人們一聲聲體貼艱辛、提醒慎重、祝願平安的囑咐和叮嚀。當然,這並非詩人主觀的刻意造作,而是情至深處的自然表現。在這一聲聲親人念己的設想語中,包含了多少嗟歎,多少叮嚀,多少希冀,多少盼望,多少愛憐,多少慰藉。真所謂筆以曲而愈達,情以婉而愈深。千載下讀之,仍足以令羈旅之人望白雲而起思親之念。
細心體味,這一從對麵設想的幻境,在藝術創造上有兩個特點。其一,幻境的創造,是想象與懷憶的融會。漢唐的鄭箋孔疏把“父曰”、“母曰”和“兄曰”,解釋為征人望鄉之時追憶當年臨別時親人的叮嚀。此說初看可通,深究則不然;詩人造境不隻是追憶,而是想象和懷憶的融合。從詩篇看,父親的“猶來無止”,囑咐他不要永遠滯留他鄉,這語氣純從兒子出發而不失父親的曠達;母親的“猶來無棄”,叮嚀這位小兒子不要拋棄親娘,這更多地從母親這邊出發,表現出難以割舍的母子之情,以及“娘憐少子”的深情;兄長的“猶來無死”,直言祈願他不要屍骨埋他鄉,這脫口而出的“猶來無死”,強烈表現了手足深情,表現了對青春生命的愛惜和珍視。在篇幅短孝語言簡古的《詩經》中,寫出人物的個性,極為不易,而能在從對麵設想的幻境中,寫出人物的特點,更為難能。這在後世同類抒情模式的思鄉詩中,也並不多見。因此,從藝術創意看,把《陟岵》稱為千古羈旅行役詩之祖,是極有見地的。
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賞析】
這首詩充滿了激昂慷慨、同仇敵愾的氣氛,讀之不禁受到強烈的感染。
這首詩意氣風發,豪情滿懷,確實反映了秦地人民的尚武精神。在大敵當前、兵臨城下之際,他們以大局為重,與周王室保持一致,一聽“王於興師”,他們就一呼百諾,緊跟出發,團結友愛,協同作戰,表現出崇高無私的品質和英雄氣概。
由於此詩旨在歌頌,也就是說以“美”為主,所以對秦軍來說有巨大的鼓舞力量。可以想象,在秦王誓師的時候,此詩猶如一首誓詞;對士兵們來說,則又似一首動員令。
如前所述,秦人尚武好勇,反映在這首詩中則以氣概勝。誦讀此詩,不禁為詩中火一般燃燒的激情所感染,那種慷慨激昂的英雄主義氣概令人心馳神往。一句“豈曰無衣”,似自責,似反問,洋溢著不可遏止的憤怒與憤慨,仿佛在人們複仇的心靈上點上一把火,於是無數戰士同聲響應:“與子同袍!”“與子同澤!”“與子同裳!”第二是語言富有強烈的動作性:“修我戈矛!”“修我矛戟!”“修我甲兵!”使人想象到戰士們在磨刀擦槍、舞戈揮戟的熱烈場麵。這樣的詩句,可以歌,可以舞,堪稱激動人心的活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