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編 詩歌(五)(3 / 3)

從“昔餘夢登天兮”至“跣功用而不就”為第四段,為占夢者對屈原的勸告,與《離騷》大意略同。“昔餘夢”四句托為遊仙,引入下文。“終危獨”句為屈原問語:“我又問:是否要遭受疏遠?”從“曰:君可思而不可恃”至“跣功用而不就”為厲神的答語。“君不思”至“猶有曩之態也”為第一層意思,厲神指出屈原有目的而無道路,勸屈原放棄忠君,認為如果照“曩之態”那無疑是“欲登天而釋階”,根本不可能達到目的。接著“眾駭遽”四句言楚王發怒後,本來同道的那些人都已離心背德,棄之而去。最後“晉申生”四句采用了二個比喻,說明孝子忠臣被說成不忠、不孝,是古已有之的事情。

“吾聞作忠以造怨兮”至最後為第五段,寫屈原找厲神占夢以後的感想。楚國人觀點如此,君王對自己的態度如此,留是不可能的,但去呢?卻又不忍,那隻有潔身自保而已。“吾聞”四句,朱熹《楚辭集注》析曰:“人九折臂,更曆方藥,乃成良醫,故吾於今,乃知作忠造怨之語,為誠然也。”所用比喻簡明恰當。“襯弋機”四句,言詩人遭讒被疏,如有襯弋在側,竟無容身之地,真是左右為難。在這樣的形勢下,屈原該怎麼辦呢?一是逗留、等待,但這樣唯恐再遭憂患;二是高飛遠集,即遠適他國,但到底去哪個國家呢?三是“橫奔而失路”,就是與壞人們同流合汙。但這三條路,選擇任何一條都是十分不理想的,這使詩人“背膺片半以交痛兮,心鬱結而紆軫”。這三條路都是不好走的呀,考慮再三的結果,還是另選其它的道路。“木蘭以矯蕙兮”八句,用比喻之意,說自己還是保持自己美好的品德,遠離這複雜肮髒的社會,決然獨處吧!

本篇在藝術上有著十分鮮明的特點。首先,全篇洋溢著非常濃鬱的浪漫主義色彩。作者發揮了豐富的想象力,虛構了一個實際上並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的虛幻的法庭,它由五方天帝、山川諸神、古代好法官共同組成。讓他們來聽取自己極度苦悶的傾訴,又虛構了一個厲神,讓他在占夢時作答,給屈原以勸告和回答。這樣的寫法,使本篇詩作出現了一幅虛無飄渺的景象,引人入勝,給人以身臨其境的藝術享受。其次,本篇詩作以十分細膩的筆調描摹了抒情主人公的意誌活動和感情衝突。詩歌從對天發誓,寫到進退維穀、百口莫辯的困境,登天占夢的幻境以及“播江蘺”的精神境界,處處都寫得波瀾起伏,回旋曲折,扣人心弦。使讀者深切地感受到詩歌抒情主人公所敘述的不幸遭遇,決不僅僅關係到他個人一身,而是與國家的前途和命運密切相聯的。再次,就是語言上的特點,本篇詩作直抒胸臆,語言真摯生動,樸素自然,尤其是“眾口鑠金”、“九折臂而成醫”等眾多民間成語的運用,更使人感到通俗淺顯,耳目一新。

九章·涉江

屈原餘幼好此奇服兮,年即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

被明月兮佩寶璐,世混濁而莫餘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

駕青虯兮驂白螭,吾與重華遊兮瑤之圃。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齊光。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餘濟乎江湘。乘鄂渚而反顧兮,欸秋冬之緒風。

步餘馬兮山皋,邸餘車兮方林。乘舲船餘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

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凝滯。朝發枉陼兮,夕宿辰陽。

苟餘心其端直兮,雖僻遠之何傷!入漵浦餘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

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

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

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接輿髡首兮,桑扈臝行。

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幹菹醢。

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餘將董道而不豫兮,固將重昏而終身。

亂曰:鸞鳥鳳皇,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

腥臊並禦,芳不得薄兮。陰陽易位,時不當兮。懷信侘傺,忽乎吾將行兮!

【賞析】

全篇分為五段。

從開頭至“旦餘濟乎江湘”為第一段,述說自己高尚理想和現實的矛盾,闡明這次涉江遠走的基本原因,“奇服”、“長鋏”、“切雲”之“冠”、“明月”、“寶璐”等都用以象征自己高尚的品德與才能,蔣驥說:“與世殊異之服,喻誌行之不群也。”自流放以來,屈原的年齡一天天大起來,身體也一天天衰老下去,可他為楚國的進步的努力絕沒有放棄過,他堅持改革,希望楚國強盛的想法始終沒有減弱,決不因為遭受打擊,遇到流放而灰心。但他心中感到莫名的孤獨。“世溷濁而莫餘知兮”、“哀南夷之莫吾知兮”,自己的高行潔誌卻不為世人所理解,這真使人太傷感了。因此,決定渡江而去。

從“乘鄂渚而反顧兮”至“雖僻遠之何傷”為第二段,敘述一路走來,途中的經曆和自己的感慨。“乘鄂渚”四句,言自己登上今湖北武昌西麵的鄂渚,不禁回頭看看自己走過的路途,又放馬在山皋上小跑,直到方林(亦在今長江北岸)才把車子停祝“乘舲船”四句言自己沿沅江上溯行舟,船在逆水與漩渦中艱難行進,盡管船工齊心協力,用槳擊水,但船卻停滯不動,很難前進,此情此景不是正如詩人自己的處境嗎?“朝發枉陼”四句,接寫自己的行程,早上從枉陼出發,晚上到了辰陽,足有一日行程,行程愈西,作者思想愈加堅定。他堅信自己的誌向是正確的,是忠誠的,是無私的。同時,堅信無論如何的艱難困苦,自己都不感到悲傷。

從“入漵浦餘儃佪兮”至“固將愁苦而終窮”為第三段,寫進入漵浦以後,獨處深山的情景。“入淑浦”四句言已進入漵浦。漵浦在辰陽的萬山之中。這裏深林杳冥,榛莽叢生,是猿狖所居,而不是人所宜去的地方。“山峻高”四句寫深山之中,雲氣彌漫,天地相連,更進一步描繪沅西之地山高林深,極少人煙的景象。這是對流放地的環境的形容誇張,也是對自己所處政治環境的隱喻,為下文四句作好鋪墊。“哀吾生之無樂兮”四句言自己在這樣的政治環境和生活環境當中,是無樂可言了。然而就是這樣,也絕不改變自己原先的政治理想與生活習慣,決不與黑暗勢力同流合汙,妥協變節。

從“接輿髡首兮”至“固將重昏而終身”是第四段,從自己本身經曆聯係曆史上的一些忠誠義士的遭遇,進一步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常接輿是春秋時楚國的隱士,與孔子同時。伍子即伍子胥,春秋時吳國的賢臣,吳王夫差聽信伯嚭的讒言,逼迫伍員自殺。 比幹,殷紂王的叔伯父(一說是紂王的庶兄)。傳說紂王淫亂,不理朝政,比幹強諫,被紂王剖心而死。詩中“菹醢”二字極雲其被刑之慘酷(寒砧:大概作者將比幹與梅伯所受之刑混淆了)。“接輿”六句是通過兩種不同類型的四個事例來說明一個觀點:接輿、桑扈是消極不合作,結果為時代所遺棄;伍員、比幹是想拯救國家改變現實的,但又不免殺身之禍,所以結論是“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與前世而皆然兮”四句說自己知道,所有賢士均是如此,我又何怨於今天之人!表明自己仍將正道直行,毫不猶豫,而這樣勢必遭遇重重黑暗,必須準備在黑暗中奮鬥終身。

“亂曰”以下為第五段。批判楚國政治黑暗,邪佞之人執掌權柄,而賢能之人卻遭到迫害。“鸞鳥鳳皇”四句,比喻賢士遠離,小人竊位。鳳凰是古傳說中的神鳥,這裏比喻賢士。“燕雀烏鵲”用以比喻小人。“露申辛夷”四句言露申辛夷等香草香木竟死於叢林之中,“腥臊”比喻奸邪之人陸續進用,而忠誠義士卻被拒之門外。“陰陽易位”四句更點出了社會上陰陽變更位置的情況,事物的是非一切都顛倒了,他竟不得其時。不言而喻,他一方麵胸懷堅定的信念,另一方麵又感到失意彷徨。既然齷齪的環境難以久留,他將要離開這裏遠去。

本篇是屈原晚年之作,這首詩一個最突出的特點是詩中有一大段記行文字。這段文字描繪了沅水流域的景物,成為我國最早的一首卓越的紀行詩歌,對後世同類詩歌的創作發生了影響。詩中景物描寫和情感抒發的有機結合,達到了十分完美的程度。在詩歌的第二段,通過行程、景物、季節、氣候的描寫和詩人心靈思想的抒發,我們仿佛看到了一位飽經滄桑,孤立無助,登上鄂渚回顧走過的道路的老年詩人的形象,又仿佛看到了一葉扁舟在急流漩渦中艱難前進,舟中的逐臣的心緒正與這小船的遭遇一樣,有著抒發不完的千絲萬縷的感情。而詩歌第三段進入漵浦之後的深山老林的描寫,襯托出了詩人寂寞、悲憤的心情,也令讀者不禁扼腕歎絕。 本篇比喻象征手法的運用也十分純熟。詩歌一開始,詩人便采用了象征手法,用好奇服、帶長鋏、冠切雲、被明月、佩寶璐來表現自己的誌行,以駕青虯驂白螭、遊瑤圃、食玉英來象征自己高遠的誌向。最後一段,又以鸞鳥、鳳凰、香草來象征正直、高潔;以燕雀、烏鵲、腥臊來比喻邪惡勢力,充分抒發了詩人內心對當前社會的深切感受。

九章·哀郢

屈原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

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出國門而軫懷兮,甲之朝吾以行。

發郢都而去閭兮,怊荒忽其焉極?楫齊揚以容與兮,哀見君而不再得。

望長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過夏首而西浮兮,顧龍門而不見。

心嬋媛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蹠。順風波以從流兮,焉洋洋而為客。

淩陽侯之汜濫兮,忽翱翔之焉保心絓結而不解兮,思蹇產而不釋。

將運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去終古之所居兮,今逍遙而來東。

羌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 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

登大墳以遠望兮,聊以舒吾憂心。哀州土之平樂兮,悲江介之遺風。

當陵陽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曾不知夏之為丘兮,孰兩東門之可蕪?

心不怡之長久兮,憂與愁其相接。惟郢路之遼遠兮,江與夏之不可涉。

忽若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複。慘鬱鬱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

外承歡之汋約兮,諶荏弱而難持。忠湛湛而願進兮,妒被離而鄣之。

堯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眾讒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偽名。

憎慍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眾踥蹀而日進兮,美超遠而逾邁。

亂曰:曼餘目以流觀兮,冀一反之何時?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

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賞析】

《哀郢》結構上最為獨特者,是用了倒敘法,先從九年前秦軍進攻楚國之時自己被放逐,隨流亡百姓一起東行的情況寫起,到後麵才抒寫作詩當時的心情。這就使詩人被放以來銘心難忘的那一幅幅悲慘畫麵,一幕幕奪人心魄、摧人肝肺的情景,得到突出的表現。

此詩不計亂辭,可分為五層,每層三節。前三層為回憶,第四層抒發作詩當時的心情,第五層為對造成國家、個人悲劇之原因的思考。亂辭在情誌、結構兩方麵總括全詩,為第六層。

詩的開頭詩人仰天而問,可謂石破天驚。此下即繪出一幅巨大的哀鴻圖。“仲春”點出正當春荒時節,“東遷”說明流徙方向,“江夏”指明地域所在。人流、漢水,兼道而湧,濤聲哭聲,上幹雲霄。所以詩中說詩人走出郢都城門之時腹內如絞。他上船之後仍不忍離去,舉起了船槳任船飄蕩著,他要多看一眼郢都!他傷心再沒有機會見到國君了。“甲之鼂(朝)”是詩人起行的具體日期和時辰,九年來從未忘記過這一天,故特意標出。第一層總寫九年前當郢都危亡之時自己被放時情景。

第二層為“望長楸而太息兮”以下三節,寫船開後仍一直心係故都,不知所從。“長楸”意味著郢為故都。想起郢都這個楚人幾百年的都城將毀於一旦,忍不住老淚橫流。李賀說:“焉洋洋而為客,一語倍覺黯然!”因為它比一般的“斷腸人在天涯”更多一層思君、愛國、憂民的哀痛。詩中從“西副以下寫進入洞庭湖後情形,故說“順風波”(而非順江流),說“陽侯之泛濫”,說“翱翔”,等等。

“將運舟而下浮兮”以下三節為第三層,寫繼續東行時心情。“運舟”指駕船、調轉船頭。“上洞庭”言由洞庭湖北行,“下江”言順流而下。去之愈遠,而思之愈切。詩人之去,可謂一槳九回頭,讀之真堪摧人淚下。

“當陵陽之焉至兮”以下三節為第四層,寫詩人作此詩當時的思想情緒。在這一層中才指出以上三層所寫,皆是回憶;這些事在詩人頭腦中九年以來,魂牽夢縈,從未忘卻。“當陵陽之焉至兮”二句為轉折部分,承上而啟下。此陵陽在江西省西部廬水上遊,宜春以南。其地與湖湘之地隻隔著羅霄山脈。大約詩人以為待事態平息,可以由陸路直達湖湘一帶(俱為楚人所謂“江南之野”),故暫居於此。

第五層即“外承歡之汋約兮”以下三節,承接第四層的正麵抒情,進而揭出造成國家危難之根源。朝廷那些奸佞之徒善於逢迎奉承,不僅因為他們無能,還因為他們無憂國憂民之心,隻知為了一己的利益而誣陷正直之士,所以在治國安民方麵實在難以倚靠。但關鍵還在於當政者喜好怎麼樣的人。“憎慍之修美兮,好夫人之忼慨”,便是屈原對頃襄王的評價。批判的矛頭直接指向最高統治者。作品表現的思想是極其深刻的。

詩的前三層為回憶,其抒情主要通過記敘來表現;第四、五層是直接抒情。亂辭總承此兩部分,寫詩人雖日夜思念郢都,卻因被放逐而不能回朝效力祖國的痛苦和悲傷。“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語重意深,極為感人。全詩章法謹嚴,渾然一體。

本詩在結構上表現了很大的獨創性。一,開頭並未交待是回憶,給讀者以身臨其境之感,留下深刻的印象。二,四句為一節,三節為一層意思,很整齊。語言上的特點是駢句多,如“去故鄉而就遠,遵江夏以流亡”、“過夏首而西浮,顧龍門而不見”、“背夏浦而西思,哀故都之日遠”等,既富有對偶美,也有助於加強感情力度。

九章·抽思

屈原心鬱鬱之憂思兮,獨永歎乎增傷。思蹇產之不釋兮,曼遭夜之方長。 悲秋風之動容兮,何回極之浮福數惟蓀之多怒兮,傷餘心之憂憂。願搖起而橫奔兮,覽民尤以自鎮。結微情以陳詞兮,矯以遺夫美人。昔君與我誠言兮,曰黃昏以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誌。吾以其美好兮,覽餘以其修姱。與餘言而不信兮,蓋為餘而造怒。願承閑而自察兮,心震悼而不敢。 悲夷猶而冀進兮,心怛傷之憺憺。茲曆情以陳辭兮,蓀詳聾而不聞。固切人之不媚兮,眾果以我為患。初吾所陳之耿著兮,豈至今其庸亡?何獨樂斯之謇謇兮?願蓀美之可光。望三王以為像兮,指彭鹹以為儀。夫何極而不至兮,故遠聞而難虧。善不由外來兮,名不可以虛作。孰無施而有報兮,孰不實而有獲?

少歌曰:與美人抽思兮,並日夜而無正。吾以其美好兮,敖朕辭而不聽。

倡曰: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好姱佳麗兮,牉獨處此異域。惸煢獨而不群兮,又無良媒在其側。道卓遠而日忘兮,願自申而不得。望北山而流涕兮,臨流水而太息。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歲?惟郢路之遼遠兮,魂一夕而九逝。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與列星。願徑逝而未得兮,魂識路之營營。何靈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與吾心同!理弱而媒不通兮,尚不知餘之從容。

亂曰:長瀨湍流,溯江潭兮。狂顧南行,聊以娛心兮。軫石崴嵬,蹇吾願兮。超回誌度,行隱進兮。低徊夷猶,宿北姑兮。煩冤瞀容,實沛徂兮。愁歎苦神,靈遙思兮。路遠處幽,又無行媒兮。道思作頌,聊以自救兮。憂心不遂,斯言誰告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