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還可以講一個故事來證明莊子的這種想法。這故事也記錄在《莊子》的《秋水篇》,說的是莊子和惠子的事情。惠子就是惠施,大約生於公元前370年,卒公元前310年,宋國人,與莊子同時,兩人還是好朋友,也都是先秦諸子中的代表人物。不過莊子是道家,惠子是名家;莊子不做官,惠子做大官。惠子曾經當過魏國(也就是梁國)的國相,還隨同魏惠王(也就是梁惠王)朝見齊威王,使魏齊互尊。《莊子·秋水》說,惠子當了魏國的國相,莊子去看他。這時,有人對惠子說,莊子來,是要奪你的相位。於是惠子大為恐慌,派人在全國境內搜捕莊子三天三夜。莊子聽說,就去見惠子。莊子說,南方有一種鳥,叫 (音淵除,鳳凰的一種)。這種鳥兒,不是梧桐不棲,不是竹實不食,不是甘泉不飲。它從南海飛往北海的時候,有一隻貓頭鷹正好抓住了一隻死老鼠。見 從它頭上飛過,以為搶飯碗的來了,就對著 一聲“嚇”。現在,老兄也要因為你的梁國來“嚇”我嗎?
其實這話說得還算客氣,更不客氣的話記錄在《列禦寇》。《列禦寇》說,宋國有一個人叫曹商,被宋王派遣出使秦國。去的時候,宋王給了他幾輛車子;回來的時候,因為得到秦王的賞識,車子增加到上百輛。這人回到宋國,就去見莊子,對莊子說:住在貧民區(窮閭厄巷),編著草鞋子(困窘織屨),餓得麵黃肌瘦(槁項黃馘),這是鄙人比不上先生的。但是,與萬乘之主隻不過見上一麵,就能得到上百輛車子,這是鄙人的一點點長處。莊子說,是啊是啊,鄙人知道秦王的規矩。秦王有病找醫生,能夠把他的癰呀癤子呀弄破治好的,賞車一輛。如果用舌頭去舔他的痔瘡,就能得到五輛。可見,事情越下作,賞賜就越多。先生究竟為秦王做什麼了,居然得到這麼多車子?
顯然,在莊子看來,再高的官位,也不過一隻死老鼠;靠投機取巧巴結上司而升官發財,則等於舔痔瘡。即便是堂堂正正地被聘做官,也等於是死得隻剩下骨頭,還不如像烏龜那樣拖著尾巴在泥巴裏打滾,或者做一隻孤獨的小牛。這是什麼人的觀點?隱士的觀點。前麵說過,所謂隱士,就是“有本事”卻“不做事”,或者說“不做官”。莊子有本事,是沒有問題的。他不肯做官,也是肯定的。所以,莊子至少在思想上屬於隱士這一類人。
老子呢?司馬遷說是“隱君子也”(《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不過司馬遷說的老子,卻未必是《老子》的作者。《老子》一書作者的身份,其實是搞不清的。我們隻能猜測他是隱士,姑且算作“疑似”。不過,真正的隱士(比如前麵說到的荷蓧丈人),恐怕是連話都不會多說的,更不會和別人辯論。所以,嚴格地說,老子和莊子都頂多隻能算是“隱士哲學家”。既然如此,那麼,對於同為“隱士哲學家”的楊朱的觀點,他們的態度如何呢?
當然會讚成或者同情。
前麵說過,楊朱的觀點,是“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老子怎麼說呢?老子的說法,是“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莊子又怎麼說呢?莊子的說法,是“貴以身於為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於為天下,則可以寄天下”(《莊子·在宥》),幾乎如出一轍。在這裏,貴和愛,都是動詞。放在第一個字,叫“動詞前置”。若,按照《小爾雅·廣言》的解釋,就是“乃”。所以“貴以身為天下”,就是“貴自身超過貴天下”;“愛以身為天下”,就是“愛自身超過愛天下”。如此,老子這句話,也包括莊子的話,就可以這樣理解:重視自己超過重視天下,愛護自己超過愛護天下,就可以把天下托付給他(請參看高明《帛書老子校注》)。甚至我們還可以補充一句:隻有這樣的人,才可以托付天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