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的這個思想值得注意,它絕不是簡簡單單一個“反對科技文明”就可以打發的,其中有很深刻的東西需要我們思考。比方說,科技文明果真就能給我們帶來幸福嗎?在科技進步的背後,就沒有人類付出代價嗎?澆園老人說得對,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有了機心,就心性不純(純白不備);心性不純,就心神不寧(神生不定);心神不寧,就無法與道同一(道之所不載)。結果,我們原本要追求的幸福,可能就反倒沒有了。
沒錯,人類不能沒有科技進步,科技進步也給我們帶來許多好處。至少,它能使我們的生活更方便,更快捷,更有效率,也更安全和舒適。但是,為了這些方便、快捷、效率、安全和舒適,我們也付出了代價。比方說,自從有了複印機,許多學生就不會記筆記了;自從有了照相機,許多畫家就不會畫寫生了。有個段子說,現在的人為什麼“言而無信”?答案是因為有電話。又有人說現在的人為什麼不會寫情書?答案是因為有短信。電話好不好?好。當時就能對話,不用望穿秋水麼!可視電話就更好,不但能聽到聲音,還能看見樣子。但是,好不容易才收到一封書信的那種欣喜若狂,沒有了。捧在手裏反複閱讀的那份感覺,也沒有了。當然,短信也可以保存,也可以拿出來反複看。可是,現在的短信,比得上當年的情書嗎?沒錯,你也可以把短信寫得精彩一些,漂亮一些,問題是,現在幹什麼都是匆匆忙忙的,還有那份心境嗎?當我們坐在飛機上,像一件特快專遞的包裹被運送時,還有“細雨騎驢出劍門”的情趣嗎?微波爐熱就的方便食品裏麵,能夠有媽媽的味道嗎?俗話說,物以稀為貴。當一切都變得方便、快捷、有效率時,我們還會覺得珍貴嗎?
可見,凡事都有兩麵性,有得也就有失。我們不能因為科學技術有了進步,就沾沾自喜,忘乎所以;也不能得了便宜還賣乖,一邊享受現代科技文明帶來的好處,一邊抱怨它的不足。畢竟,科學技術不是萬能的,它不能包辦我們的一切,更不能包辦我們的幸福。幸福不是科學的話題,也不是科學的任務。在自然科學之外還必須有人文學科,道理就在這裏。
事實上,老子和莊子之所以主張反智,主張愚民,就是為了人類的幸福。在他們看來,人類要想幸福,就必須“人如赤子,民如野鹿”。也就是說,社會,最好回到原始狀態;個人,最好回到嬰兒狀態。社會的原始狀態,就是人的嬰兒狀態。你看嬰兒,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一點顧忌都沒有,多好?所以,一個人,沒心沒肺,就最快樂。隻要沒心沒肺,就能過上“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了,想那麼多幹什麼!
這就是老莊的反智和愚民。而且,按照老子和莊子的思路,愚民的結果是愚君,愚君的結果是反智,反智的結果是反文明。既然是反文明,那就不但要反科技、反知識、反智慧,還得要反對一樣東西。反什麼?反道德。
事實上,老子和莊子也是將知識智慧和仁義道德放在一起,來加以反對的。《老子·第十九章》說:“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複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這段話,可謂“三絕三棄”。其中,“絕聖棄智”就是不要聖賢,“絕仁棄義”就是不要道德,“絕巧棄利”就是不要功利。利也不要,德也不要,聖賢也不要。儒家和墨家當作寶貝的,道家都不要。而且,在老子他們看來,隻有把儒墨兩家視為寶貝的東西都消滅得幹幹淨淨,天下才能太平,人民才能幸福。
老子不要的,莊子也不要。不但不要,還要諷刺。莊子說,仁義道德是什麼?是盜賊也有的東西。在《胠篋》篇,莊子借當時一位江洋大盜的口說:準確地猜出室內收藏的東西,這就是聖明(妄意室中之藏,聖也);行竊的時候第一個衝進去,這就是勇敢(入先,勇也);撤退的時候最後一個出走,這就是義氣(出後,義也);知道能不能得手,這就是巧智(知可否,智也);坐地分贓時人人有份,大家一樣,這就是仁愛(分均,仁也)。莊子說,這個強盜遵循的,哪一條不是儒家的道德,哪一條不來自所謂聖人的教導?看來,沒有“聖人之道”,好人固然無法立身,強盜同樣也不能成功。顯然,聖人之道也好,仁義道德也好,是好人和強盜都用得上的,而且強盜還用得更好。因此,莊子得出結論 “聖人生而大盜起”;“聖人不死,大盜不止”。也就是說,隻有消滅仁義道德,才能實現天下太平。
這可真是驚世駭俗,與儒家、墨家都翻臉。但這是道家思想中最重要的內容,因為它直接關係到道家為什麼叫道家,也關係到道家的“道”究竟是什麼。
那麼,它究竟是什麼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