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老子》一書雖然多有權謀,那也是高級權謀。比如“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就很有道理。兵不厭詐,故“兵以詐立”,這就是“奇”。國有常法,故“國因法治”,這就是“正”。若要天下歸心,則還得清心寡欲,清淨無為,這就是“無事”。這也是道家的一貫主張。但無論怎樣取天下,總歸還是要取。所以,老子的無為,其實是假無為。他嘴巴上講“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骨子裏卻是“為有為,事有事,味有味”。隻不過在老子看來,要想“有所為”,必先“無所為”,或者裝著“無所為”。因為按照老子的辯證法,矛盾對立的雙方,總是相互轉化的。你越是想得,就越是沒有;越是不想,就越能得到。“沒有”到什麼程度,就能“占有”到什麼程度。“後退”到什麼程度,就能“前進”到什麼程度。如果什麼都不去想,那就什麼都能做,什麼都能得,什麼都能有。這一點,老子倒不避諱。《老子·第三十四章》說:聖人“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第二十二章》說:“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第三章》更幹脆說:“為無為,則無不為矣!”據說,這就叫“道常無為,而無不為”。可見老子的“無為”,其實是“有為”,甚至是“大有作為”。它甚至不過是重拳出擊之前的收回胳膊,難怪有那麼多的“有為者”會喜歡《老子》了。
這就是老莊的第四個區別,即“老子假無為,莊子真無為”。莊子一生,不知把多少送上門來的功名利祿拒之門外,我們前麵已經講過。這件事,一般都理解為莊子的清高。其實莊子不是清高,而是透徹。也就是說,作為哲學家,莊子想明白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人活著,為什麼?是為了有名嗎?不是。在《天道》篇,莊子曾經假借老子的話說,你管我叫牛,我就跟著你把自己叫做牛;你管我叫馬,我就跟著你把自己叫做馬(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有什麼關係呢?那麼,是為了有用嗎?也不是。在《人間世》,莊子講:有一棵樹,奇大無比,許多人都去看它(觀者如市),隻有一位大木匠不屑一顧,說這是沒有用的東西。晚上,樹就來跟他說話,說我要是有用,豈不早就被你們砍掉了?正因為我什麼用都沒有,這才活到今天。這正是我的大用啊!
顯然,在莊子看來,有名有用,都沒有意義。因為他們都不是生命的目的,也不是人生的價值。前麵說過,莊子是主張逍遙的。《莊子》的第一篇,就是《逍遙遊》。所謂“逍遙遊”,也就是真實而自由地活著。這個問題,我們將在後麵再說。這裏要說的是,正因為莊子主張逍遙遊,主張真實而自由地活著,所以,他向往的生活,是曠野之處有一棵沒有用的大樹,卻能夠“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是腰上綁一隻沒有用的葫蘆,在江湖之上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河邊釣魚,釣不釣得到無所謂。我相信,當莊子這樣逍遙的時候,他也一定想明白了另外兩個問題:世界上什麼最可寶貴,什麼最有價值。什麼最可寶貴呢?生命。什麼最有價值呢?自由。這兩個問題合起來,就可以表述為這樣一句話: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的價值在於自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