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這段話並不是說《小二黑結婚》中小二黑和小芹的戀愛不是小說重要的表現內容,而是想說趙樹理在小說中並不隻是為了表現農村中青年男女的自由戀愛而進行這篇小說創作的,而是在創作時就有非常明確的意圖,是要盡可能表現農村的多麵性、廣闊性。因此,小說沒有完全集中筆墨寫小二黑和小芹的戀愛,小說的結構不是非常地集中緊湊。小說是重視故事的完整性,無論是單個小故事的完整性,還是最後整個故事的完整性,但又看似不以講究故事情節的曲折複雜性來吸引讀者,而是對講故事進行了改造,通過無數的小故事和細節構成了他的大故事,這些小故事是若即若離的,甚至具有相對的獨立性。事實是這些小故事和細節構成了小說血肉部分,而正是這些東西構成了趙樹理小說中的濃鬱的農村生活氣息,反映著當地的風土人情,而這種風土人情才是最能體現出趙樹理小說“原野”氣息的東西。正如此,我們在趙樹理這個並不長的小說中看到了青年男女對自由戀愛的追求,看到了對傳統婚戀觀念的反抗,更看到了青年男女對個體自由的追求,看到了對老一代農民的迷信思想的善意的批判,也有對其懦弱性格的批判,對不合理婚姻壓抑人性的表現,更有對“農村基層黨組織的有嚴重不純”的揭露,還有新政權給人們生活觀念帶來的變化等。
從這個角度看,趙樹理的小說就有了非常豐富的內容。農村的生活氣息就體現在他作品中這種無意識逸出的、體現著風土人情的碎碎的細節中和大大小小的故事中。也正是這種氣息,把趙樹理和其他作家區別了開來,這一點是那些不熟悉農村生活的作家難以做到的。這種細節和小故事在《李有才板話》、《李家莊的變遷》中也都有精細的表現,而在《三裏灣》中有些細節的展開甚至是整章的,瑣碎的,他認為這種生活方式就是真實農民的生活方式,沒有大波大浪,也沒有英雄人物,在這樣的生活中有的是普通的人物,而不是革命英雄人物。“《小二黑結婚》沒有提到一個黨員,蘇聯寫作品總是外麵來一個人,然後有共產主義思想,好像是外麵灌的。我是不想套的。農村自己不產生共產主義思想,這是肯定的。農村的人物如果落實點,給他加上共產主義思想。總覺得不合適。什麼‘光榮適當給我的’這種話,我是不寫的。明明是假話,就衝淡了。”
趙樹理小說中大量的小故事和農村生活細節的描寫,在展示農村生活的豐富複雜性時,也必然使作品與政治的聯係顯得鬆散而多向。盡管我們承認趙樹理小說的政治性內涵,卻無法用單一的價值標準將趙樹理小說中這一類大量的細節和不斷出現的小故事條分縷析地歸入某一個明確的政治或政策的範疇。《李有才板話》開頭交代:“閻家山這地方有點古怪,村西頭是磚瓦房,中間是平房,東頭的老槐樹下是一排二三十孔土窯。”接下來的描寫更像是記流水賬:“西頭住的都是姓閻的;中間也有姓閻的也有雜姓,不過都是在地戶,隻有東頭特別,外來的開荒的占一半,日子過倒黴了的雜姓,也差不多占一半,姓閻的隻有三戶,也是破了產賣了房子才搬來的。”這樣的地貌和居住環境描寫,打破了嚴整的階級陣線,至少呈現出的是一種犬牙交錯、構不成“陣”的局麵。又比如劉家峧三仙姑的“米爛了”和二諸葛“不宜栽種”的故事(《小二黑結婚》);小飛娥的羅漢錢故事(《登記》);小俊媽“能不夠”對付婆家的辦法——“一哭二餓三上吊”的故事(《三裏灣》);爭先農業社社員“小腿疼”、“吃不飽”綽號的來曆(《“鍛煉鍛煉”》),這些一段一段的鄉村故事,全都是說不完、道不盡的“張家長,李家短”。換句話說,在趙樹理小說中,隻有那些適合做基層社會談資,夠得上世俗生活中少不了的飛短流長,才能入小說家法眼,變成描寫對象。作家在用這樣的“家長裏短”的方式表現農村的“家長裏短”的日常生活時,就讓社會政治內容分解為細碎的日常生活情節,與庸常瑣碎的現實更為貼切,也就容易讓廣大農民接受信服了。在這種“家長裏短”中,包含的是樸素的村人的道德標準,因此,小說中的人物無論積極投身抗戰也好,熱情支持農業合作化運動也罷,最後並不是由於他們明白了多麼高深的無產階級革命理論,而是現實生活中他們看到正派善良的好人都站在這一邊,道德和輿論同情也在這一邊。
我們再來細讀《李有才板話》。這篇小說的中心人物應該是“板人”李有才,這無論是從小說的標題,還是從小說開始第一節“書名的來曆”中的交代都可以看出來。小說寫道:“作詩的人,叫‘詩人’;說作詩的話,叫‘詩話’。李有才做出來的歌,不是‘詩’,明明叫做‘快板’,因此不能算‘詩人’,隻能算‘板人’。這本小說既然是說他做快板的話,所以叫做《李有才板話》。”仔細閱讀全文,卻發現趙樹理並沒有緊緊圍繞李有才的形象塑造來展開小說,而是寫著寫著跑到許多別的人物身上去了。而趙樹理自己也曾說李有才是小說結構的一根繩子,而不是小說的主人公。(這點見前文《關於〈邪不壓正〉》的引文)《李有才板話》總共有十小節,分別是:一、書名的來曆;二、有才窯裏的晚會;三、打虎;四、丈地;五、可怕的“模範村”;六、小元的變化;七、恒元廣聚把戲露底;八、“老”、“小”字輩準備翻身;九、鬥爭大勝利;十、“板人”做總結。在這十節內容中,真正集中筆墨寫李有才的地方並不多,第一節是用筆墨寫李有才最多的一節,顯示出李有才是一位幽默風趣又有洞察力的農村能人,李有才的形象已經比較完整。到第二節中,主要介紹李有才居住的狀況,以及他對戲劇的喜好,但這節的重心好像並不在李有才,而是通過給外村來的小福表兄介紹李有才的“板話”描繪出了閻家山村中的權力關係。第三節完全是在描寫村人對惡霸村長喜富的鬥爭會和村長的重新選舉,李有才除了做最後的兩段“板話”外,趙樹理再沒給他太多的筆墨。第四節是寫閻恒元在丈地中如何通過一些伎倆蒙混了村人及章工作員,而這事恰巧被李有才發現編成了“板話”給揭穿了,趙樹理的重心明顯是放在前麵。第五節主要寫閻恒元對小元和李有才的報複,重心也在前者,李有才被趕出閻家山隻是被簡單地提到。此後三節都沒有提及李有才,第六節的重心是寫小元的變化,第七節寫老楊調查到了村裏實際情況,第八節寫老楊組織農救會。第九節寫老楊帶領大家對閻恒元等進行了鬥爭,提到了李有才的一首板話,但李有才還是沒有出場。第十節重心寫對小元的批評,最後李有才出場並作了板話總結,但隻是為了小說的結尾,對故事的發展並不起結束的作用。從上文的分析看,整篇小說中,除過小說在開頭塑造了李有才人物形象,人物也對故事有推動作用外,到把閻家山中的矛盾展開,真正進入鬥爭階段後,李有才就退到了小說成了背景中的人物了,而小說中別的人物不斷凸顯出來,又不斷地被另外的人物換掉而變成了背景式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