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樹理小說中的藝術特征顯然並不能被周揚《論趙樹理的創作》和陳荒煤的《向趙樹理方向邁進》所概括的特點完全所涵蓋。周揚在《論趙樹理的創作》中,一方麵是用階級鬥爭的理論分析了《小二黑結婚》“最關重要”的是在“謳歌農民對封建惡霸勢力的勝利”,《李有才板話》是在“正麵展開了農民與地主之間的鬥爭”;一方麵是在藝術風格方麵強調趙樹理“是一個新人”,“一位具有新穎獨創的大眾風格的人民藝術家”。陳荒煤概括趙樹理的創作特點為“政治性”、“民族形式”、“革命利功主義”,並且指出在這三點中,“第一條顯然是最重要的”。此後到20世紀五六十年代,甚至80年代對趙樹理小說的肯定並不超出這種以革命現實主義為評價標準的批評。
但在對趙樹理的小說創作進行肯定的同時,對趙樹理小說的批評也是一直沒有停息。1943年12月在《華北文藝》上發表的李大章《介紹〈李有才板話〉》,是最早評價趙樹理小說的文章。作者用階級分析的方法在先肯定趙樹理小說表現的“立場”問題和“接近群眾”的努力意圖後,認為作者“對於新的製度,新的生活,新的人物,還不夠熟悉,因此,便形成了本書的很大缺點,像‘小元’、‘小寶’、‘小明’、‘小福’等‘小字號人物’,這些新型的青年農民,在書中隻是跑龍套似的出現,而缺乏深刻突出的描寫,以及其他等方麵的缺點,並不是沒有原因的。特別是由於對馬列主義學習的不夠,馬列主義觀點的生疏,因此表現在作品中觀點還不夠敏銳、鋒利、深刻,這就不能不削弱了它的政治價值”。此後對趙樹理小說的批評主要集中在對人物描寫不夠典型、矛盾衝突不夠鮮明的批評。1946年,馮牧的《人民文藝的傑出成果》一麵在肯定《李有才板話》是“最早地成功地反映了解放區農民翻身鬥爭的作品”、“在小說中創立了一個模範”時,一麵又重複了李大章的看法,認為趙樹理的小說“關於青年一代新的人物的描寫還不夠突出和深入”。1948年10月,趙樹理發表《邪不壓正》,《人民日報》在12月21日發表兩篇讀後感。其中一篇持批評態度,認為小說“把黨在農村各方麵的變革中所起的決定作用忽視了”,人物“脫離現實”,且沒有表現出應有的品質,因而缺乏教育意義,後又有四篇爭鳴文章,對小說褒貶不一。對《邪不壓正》作出更尖銳批評的文章是1950年竹可羽的兩篇評論。竹可羽的文章《評〈邪不壓正〉和〈傳家寶〉》認為“作者善於表現落後的一麵,不善於表現前進的一麵,在作者所集中要表現的一個問題上,沒有結合整個曆史的動向來寫出合理的解決過程”的問題。從以上的這些批評看,對趙樹理的批評主要集中在對“新人”的塑造上,而對“新人”塑造的不同看法又牽涉到“歌頌”、“暴露”的問題,更涉及“真實”標準的問題,而這些問題深層涉及的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創作原則的問題,即“要求藝術家從現實的革命發展中真實地、曆史地和具體地去描寫現實。同時,藝術描寫的真實性和曆史具體性必須與用社會主義精神從思想上改造和教育勞動人民的任務結合起來”。按照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批評家認為作家要把日常生活中的現象集中起來,要把其中的矛盾和鬥爭強化,使藝術形象更理想、更典型,因此就更帶普遍性,而趙樹理的創作忽視了“整個曆史的動向”,不善於寫“前進的一麵”,不能創造出很好的“新的英雄形象”,作者在創作思想上還僅僅是一種自在狀態。這也就是說,在趙樹理的創作思想中,根本就缺乏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這樣的創作原則。此後,文學界在繼續推崇趙樹理作為一種“方向”的同時,也在不斷批評他“善於寫落後的舊人物,而不善於寫前進的新人物”的“缺陷”,在後來對《三裏灣》和《“鍛煉鍛煉”》的批評中,我們可以更清晰地看到這一點。
20世紀40年代以後,對趙樹理小說的批評,還有一支是對其“現代性”缺乏的批評。1947年,曾在解放區采訪的美國記者傑克?貝爾登,最先把趙樹理的小說介紹到了英語世界,盡管對趙樹理的聲譽、精神世界和個人經曆做了精彩的呈現,但他卻以明確的態度表示了對趙樹理創作的失望:“說實話,我對趙樹理的書感到失望。……他的書倒不是單純的宣傳文章,其中也沒有多提共產黨。……可是,他對故事情節隻是白描,人物常常是貼上姓名標簽的蒼白模型,不具特色,性格得不到展開。最大的缺點是,作品所描寫的都是些事件的梗概,而不是實在的感受。我親身看到,整個中國農村為激情所震撼,而趙樹理的作品中卻沒有反映出來。”
傑克?貝爾登所開列的趙樹理小說的缺陷,其實也是現代作家對傳統(古典)小說進行批評時的觀點。50年代初期,日本學者洲之內徹引用傑克?貝爾登的話,也表達了對趙樹理小說是否具有“現代性”的疑惑。
洲之內徹認為趙樹理的小說缺乏現代小說創作的基本方法——人物的心理分析,在這種心理分析中體現的是作為一個“現代人”必然體驗到的“現代的個人主義”,趙樹理的創作隻是一種農民書寫。夏誌清也認為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並不是新小說的前驅,而是回複到五四時期有些作家所寫的反封建的那類溫情小說”。卻認為“《李家莊的變遷》是趙樹理作品中寫的最好的一本”。他在這部小說中“已看不到那種醜角式的語調”,而看到的是描寫人物的相對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