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再看幾段描寫,如《小二黑結婚》裏對三仙姑形象的描寫:“三仙姑卻和大家不同,雖然已經四十五歲,卻偏愛當個老來俏,小鞋上仍要繡花。褲腿上仍要鑲邊,項門上的頭發脫光了,用黑手帕蓋起來,隻可惜官粉塗不平臉上的皺紋,看起來好象驢糞蛋上下了霜。”開頭用個“老來俏”這樣的詞,既概括了人物性格,又明顯地帶著嘲弄意味,具體描寫三仙姑的衣飾、裝扮、繡花的鞋子、鑲邊的褲腿,這種裝束不但和她的年齡極不相稱,也和時代生活很不相稱。在劉家峧的日常生活中,像這樣的打扮顯然是十分少見的。這還不夠,後來作者還寫禿門頂上遮黑布,突出三仙姑年紀的衰老和裝扮年輕的苦心經營。這還不罷休,進寫擦宮粉,並且用了一個極具諷刺意味的形容,三仙姑的形象便活生生地突現出來了。而這種的評價標準,審美的評價標準完完全全是農村農民的,三仙姑的這種裝束在農民的眼中來看就顯得非常顯眼了,而不是如有些批評家所說的是趙樹理對三仙姑的醜化,或是沒有從女性個體意識的角度去寫三仙姑,因為這樣的視角在農村就根本不存在,如果真那樣寫了反而是要違背農民的評價標準了。再看《李家莊的變遷》中日寇掃蕩後二妞回家一個場景:
她一路走著,看見跟山裏的情形不同了——一塊一塊平展展的好地,沒有種的莊稼,青苗長得一人多高;大路上也碰不上一個人走,滿長的是草;遠處隻有幾個女人小孩提著籃子拔野菜。到了村裏,街上也是長滿了草,各家的房子塌得塌,累得累,門窗差不多都沒有了。回到自己住過的家,說春喜喂過騾子也是以前的事,這時槽後的糞也成幹的了;地上已經有人刨過幾遍。殘灰爛草磚石塊滿地都是。走到娘家,院裏也長滿了青蒿亂草,隻有人在草上走得灰灰的一股小道,娘在院裏燒著火煮了一鍋槐葉,一見二妞,一句話也沒說出來就哭起來。……
這是鐵鎖的老婆二妞回到受日軍和中央軍之害的、荒涼的村子時看到的景物和內心的感受,隻有生活在農村並對農村生活非常熟悉、有深厚感情的農民才會看到這樣的景物和有這樣的感受,而對不熟悉農村生活的讀者來說,他是較難體會到二妞眼中看到的這些景物所傳達出的情感的,也是看不到這樣的景物,傳達不出這種農民喪失土地、喪失家園之後的感受的,當“在院裏燒著火煮了一鍋槐葉”的二妞娘在“隻有人在草上走得灰灰的一股小道”上看二妞時再也忍不住,“一句話也沒說出來就哭起來。……”除此之外還有怎樣的表達能表達農村婦女在喪失家園之後的傷痛?
第三是“講故事”的行文方式和結構方法。趙樹理強調小說的故事性,但故事有不同的講法,也有不同的效果,在趙樹理這兒“講故事”的方法並不是平常所說的“故事性”或“故事情節”,而是強調故事在全文中的結構作用,“把‘講故事’作為行文和結構的方法卻是中國小說的傳統”。
中國小說的“講故事”其特點就在於魯迅所說的“不站在定點上”,說書的人可以自由自在地講得天花亂墜,頭頭是道。趙樹理也正是在這樣講故事,他有時明白地采用說書人的口氣,例如:“可惜我要說的故事是個新故事,聽書的朋友們又有一大半是年輕人,因此在沒有說故事以前,就得先把‘羅漢錢’這東西交代一下。”(《登記》)有時候又不這樣,但仍然是在說書,“劉家峧有兩個神仙,鄰近各村無人不曉:一個是前莊上的二孔明,一個是後莊上的三仙姑”。(《小二黑結婚》)“有個區幹部叫李成,全家一共三口人——一個娘,一個老婆,一個他自己”。(《傳家寶》)就這樣故事講開了。而在趙樹理的多數小說中,趙樹理並不是講一個故事,而是由一個故事粗疏的線索牽出更多的小故事。《小二黑結婚》、《李有才板話》、《李家莊的變遷》、《三裏灣》等小說都有這種明顯的古典章回體小說講故事結構的影響。以《小二黑結婚》為例,整個作品的情節由一個首尾一氣相連的大故事——小二黑小芹的自由戀愛組成,但在這個大故事中又有許多小故事,如三仙姑、二諸葛的故事,金旺、興旺的故事,區長欽定完婚的故事等,這些小故事一方麵是構成大故事不可分割的構成部分,同時又有相對的獨立性和完整性。為了集中地、突出地表現某個故事或某些人物,作家根據這些小故事把小說分成了十二小節。如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等節,分別是“神仙的忌諱”、“三仙姑的來曆”、“小芹”、“金旺兄弟”、“小二黑”,都是通過一個或幾個小故事對人物的特寫,而第六節“鬥爭會”以後,通過較大的故事,逐漸把三組人物會集在一起。這種以故事為中心,環環相套式的結構情節的手法,顯然是受了《水滸傳》的影響。
趙樹理自己也說“至於故事的結構,我也是盡量照顧群眾的習慣:群眾愛聽故事,咱就增強故事性;愛聽連貫的,咱就不要因為講求剪裁而常把故事割斷了”。在《關於〈邪不壓正〉》中趙樹理也說在這個小說中自己是“套進去了個戀愛故事”,用這種方式把土改中存在的各種問題“用一個戀愛故事連串起來”,“小寶和軟英這兩個人”並不是小說的主人公,他們兩人的故事起到的是“一條繩子”的作用”。趙樹理又說“這種辦法,我沒有多見別人用過”。我想這是說在五四以來的新文學中少有人用,是說在他同時代的、周圍的作家作品中很少看到,但這種手法不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隻要回溯到五四新文學之前的古典小說,就可看到大量的流行說書、章回小說的結構就用的是這種手法,如《老殘遊記》、《官場現形記》、《儒林外史》、《三國演義》、《水滸》、《西遊記》等。在這些小說中,整個故事都有某種貫穿全書結構的線索,但這種線索隻起到結構小說的作用,而不是小說主要表現的對象,小說的主要內容是結在這個線索上的無數的小故事,把這些小故事單獨列出也是一個完整的有中心的故事,而合起來時又是在更寬廣的層麵表現了社會的方方麵麵。趙樹理雖然說是“偷偷用了一下算了”,但實際上在他的好多小說中都有這樣的一種“講故事”的結構方法。中國古典小說,從“變文”、“講唱”到“說話”,始終保持著和發展著講故事和聽故事的傳統,這種傳統也培養了大眾的審美趣味。趙樹理借鑒這種傳統小說的結構方式,創作出的新作品自是合乎農民的口味,合乎農民講故事和聽故事的習慣而受到大眾的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