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有兩項雅好:吟詩填詞,弈棋。沒人應和酬答,沒人做他的對手,他自娛自樂。有時紫蘇會被他拉了對弈兩盤,但她棋藝太次,他略略過過癮便罷了。
這人很奇怪,紫蘇不曉得他在做什麼,可是早晚兩餐他必定在他們住的地方吃,有時晚餐會晚一點,有時他醉醺醺地回來,也必要她弄一碗粥喝。他對吃的不甚講究,但也不能太差,他說:“我沒要你的銀子,你還不懂得如何整治好菜好飯給你的恩人吃不成?”
這一趟,這個人,才真是奇遇。
書背上忽然一動,紫蘇抬眼,就見男人伸著筷子,一雙黑眸看過來。
“聽我說話。”
紫蘇放下了書。
“想不想去惠仁堂?”
紫蘇沒回應。惠仁堂裏的郎中各司其職,目下缺的是一個專診大方脈的。她早打問過了,頭先那大方脈聖手是因為年老自己也生了病才離開的。若能進惠仁堂那樣的大醫館,於她打探消息自然靈便得多。可是,一來,給這人的報恩期滿後,她得去一趟蓼花洲拿她的東西;二來,她在成都不會長久,萬一她隻幹兩三月便走了會不會讓東家火大?與其去受那通火,不如她就做個行腳醫,能得幾文算幾文,夠養活她自己便可。
“我看你在惠仁堂門口轉了好幾日了,不如我幫你?”男人吃完了兩盤灌湯包,意態悠閑。
紫蘇的臉沉了:“你監視我?”
“嗬!你說是監視我說不是監視,我說不是監視你說是監視,無趣!”
“我想不想去跟你無關。”
“我這人別的不好,但有一個好處,那便是說話算數。而今一年謝期將至,你不必跟著我了。我看你有那麼一點手藝,去惠仁堂做個切參片的,也好過你日日舉著個旗招到處跑。”男人的眼神突然變得有些促狹而輕佻,“你到底是個姑娘家,也得為自己的終身考慮考慮不是?聽說惠仁堂裏很有那麼幾個年輕後生,你若去了,憑你那雪膚花貌,可不得挑那最出挑的?”
紫蘇早扭開了頭去。他這樣的眼神,這番從未在她麵前說得如許長的話,令她有一種恍惚感,仿佛坐在對麵的不是這個男人,而是……那個人。
“我說的是實話,絕非冒犯。”男人複道。
紫蘇冷著臉:“多謝,我不需要。”
男人看她兩眼,繼續伸箸夾包子,吃下一個,才道:“你心裏有人?”
“什麼?”
“你那支梨花簪。”
紫蘇霍地起身:“你忒多事!”
男人斜眼一笑,舉手往下壓:“坐下坐下,好姑娘莫生氣。聽我說,吃過飯以後,你隨我去個地方。”
“去哪?”
“跟以前一樣,去給一個人看病。”
這種事的確發生過。這男人大約是看她於治病看診上有那麼兩下子,每至一處,但凡有他的所謂朋友生了病受了傷,他必叫她去,隻是不許她打問那些人是誰,問了他也不會說。那是他唯一允準她跟隨出門的時候。不過,因為身無分文,紫蘇便趁此機會收了診金。拿著這些賺來的錢,她才能一進錦官城便去藥堂買藥做行腳醫。
藥堂裏的藥有的太貴,不貴的又不如她自己煉製的好,故而比起去醫館坐堂,其實她更想擁有一間自己的藥堂。
吸了口氣,紫蘇等他吃完飯,然後收拾藥箱出門。
待到她洗了碗出來,男人卻扔給她一套女子裙裝,道:“這次的病人是個婦人,不必易容。”
紫蘇覺得奇怪:“以前也有女子……”
“以前是以前。”男人的語氣很硬。
紫蘇撇了下嘴,依言換裝,然後隨意綰了個發髻,插上了那支梨花簪。
男人雇了一匹馬、一頂轎子。
大周不興宵禁,錦官城的夜市熱鬧非凡。紫蘇坐在轎子裏,聽著男人馬蹄聲踢踢踏踏地穿過喧嚷的大街,直至一處安靜之所。
那是一院小宅,比她和這男人住的略大些,院門口掛著一盞燈籠。開門的是個老仆夫,彎著腰,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公子。”
院子不大,收拾得甚是齊整,花卉綠植叢叢簇蔟。
紫蘇嗅著花香,目不斜視地跟著男人和那老仆進了堂屋,男人道:“去吧,我在這裏等。”
到了內屋門口,老仆立住腳,便有一個仆婦迎了上來。
紫蘇一見那仆婦的臉,頓時一愣。她似乎很像一個人,可是紫蘇一時又想不起來她像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