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1)
在下午的某個時刻,我抬起頭來看看四周,牆上映出了西沉夕陽的紅燦燦的霞光,已是日落時分了。“我該怎麼辦?”我不由得問自己。“馬上離開桑菲爾德”,心中的一個聲音立刻答道,答得如此迅速,如此堅決。我驚恐地捂住耳朵,我說,我受不了這個決定。“我不是愛德華?羅切斯特的新娘,這在我所有的苦痛中實在不是什麼大事。”我對自己說道。“做了一個美好的夢,醒來卻發現夢中的一切都是空虛和徒勞的,這我也能忍受得住。可是要我果斷地、堅決地、徹底地離開他,我辦不到,我受不了。”可是另一個聲音在內心堅定地斷言我能做到,並且說我隻能也必須這樣辦。我與我自己鬥爭著。我可以是一個弱者,這樣,我就不必走上那條苦難的、可怕的道路。“天良”變得專橫,它扼住愛情的喉嚨,辱罵她說她還隻是剛剛把她那漂亮的小腳伸入泥潭,並且發誓說他會用鐵臂把她按到深不見底的痛苦的深淵裏去。“那麼,把我拖走吧。”我喊道,“讓別人來幫助我吧。”“不,沒有人會來幫你,你得靠你自己。
你要摳出你自己的右眼,砍斷你自己的右手,用你的心作為祭品,而由你,教師,來把它刺穿。”我嚇壞了。我突然地站了起來。我被這殘酷的裁判嚇壞了。那是一種怎樣可怕的聲音啊。我餓了。我頭發暈。我才想起一整天我沒吃一丁點兒飯,也沒沾一滴點兒飲料。我早餐一點兒也沒吃。我心忽然劇烈地痛了起來。我想起來了,我呆在這兒這麼久,竟沒有一個人來問候我,沒有誰請我下樓去。甚至小阿黛爾也不過來敲一敲門,費爾法克斯太太也不曾找過我。“被命運遺棄的人,朋友們也往往會把他們忘掉。”我低聲喃喃道。我拉開門閂,走了出去。我全身晃悠,兩眼發黑。我被一個障礙物絆倒了,但卻由一隻伸出來的胳膊接住了,所以沒倒在地上。我定神一看,竟是羅切斯特先生,他坐在擺放在我房門前的一把椅子上。“你終於願意出來了。”他說道,“我也不知道我等了多久。我一直仔細地聽著,想聽到一點兒動靜,想聽到一聲哭泣,可是什麼也沒有。再過五分鍾,我就會像個窮賊那樣撬鎖闖進去了,要是還是那麼寂靜可怕的話。這麼說你是在躲我,你隻讓你一個人在屋子裏傷心落淚?你為什麼不大罵我一頓,我倒寧願你那樣。
你是個熱情的人,我準備了你大鬧一場。嚎啕大哭,淚如泉湧,隻是我會用我的胸口來承接。可是現在卻由毫無知覺的地板和你濕透的手帕承受了。不過我猜錯了。你根本就沒哭。我看到蒼白如紙的臉和茫然無神的眼睛,但卻沒有一絲淚痕。我說,一定是你的心在滴血吧?“唉,連一句責罵的話都沒有嗎,簡?沒有傷人的、尖刻的一句話嗎?沒有傷害感情,激憤惱怒的一句話?你隻是靜靜地坐在我扶你下來的地方,漠然地、疲乏地看著我。“簡,我從來沒有打算要這樣傷害你。要是有那麼一個人,養了一頭比他女兒還親的小母羊,吃著他手裏的麵包,喝著他杯中的水,躺在他的懷中,可他卻不小心把她宰了。他的悔恨也超不過我悔恨。你肯饒恕我嗎?”讀者啊!我那時那刻就完全原諒了他。他的悔恨深深地在眼中流露,他的同情誠懇地在語氣中透出,他的男子漢氣概,他的忠貞不渝的對愛情的信念,全在他的神態語言中。我完完全全原諒了他。但隻在內心深處,不曾形成語言,不曾流露於臉上。“我是一個無賴,你知道嗎?簡。”不一會兒,他看出我仍緊閉雙唇,不想答言,隻得可憐巴巴地問道。實際上,我實在是沒有力氣開口說話了。“是的,先生。”
“那你就明明白白、尖銳地向我指出來說,不要同情我。”“我不能,我又累又餓。我難過死了。我想喝點兒水。”他顫顫地舒了口氣,接著就把我抱在懷裏,一直抱到樓下。開始我並不清楚我進了哪間屋子,我神誌不清,精神恍惚。沒過多久,我就感覺到了那使人舒暢的爐火的暖氣。盡管是在夏天,我剛才的房間裏已是冷凍如冰了。他給我喝了些葡萄酒,我隻稍微泯了泯,就蘇醒了過來。接著又吃了他端給我的東西,就完全清醒了。後來我發現是在書房裏,——我坐在他的椅子上,他就在我身邊。“我真希望我這會兒能死去。”我想,“那樣苦苦掙紮著把自己的心從羅切斯特先生的心那兒拉開。我知道我不得不離開他,可我實在不忍心離開他,真的不忍心。”“你現在感覺怎麼樣,簡?”“好多了,先生。我想我馬上就可以好了。”“來,再喝點兒酒,簡。”我順從地喝了。然後他把酒杯放在了桌上,站在我麵前,凝視了我好一會兒。突然間他轉過身去,發出一聲含混的卻滿懷激情的叫喊。他不停地走來走去。然後停了下來,俯下身子似乎要吻我。但我知道如今撫愛已被禁止了。我把臉轉開,避開了他。
“為什麼!這是為什麼?”他急切地喊道。“噢,我明白了,你不願接受伯莎?梅森丈夫的吻,你認為我的擁抱已給了別人,心中已有他人麼?”“至少已沒有我的地位了,我也沒有要求的權利了。”“這是為什麼?簡。我來替你回答好了,省掉你多說話的麻煩。那是因為我已有了妻子,你不願做我的情人,你一定是這樣回答的。我說得對嗎?”“是的,先生。”“你又對我有不正確的看法了,簡。你一定把我看作了一個作惡多端的花花公子——一個無恥的無賴,用精心設計的無私的愛的羅網把你罩住,毀掉你的名譽,踐踏你的尊嚴。你還能說什麼呢?我想,首先,因為你還虛弱無力連呼吸都困難;你什麼也說不出來;其次,你也沒學會責罵我;再說,你原本不想大哭大鬧一場。你隻是在想如何行動,你認為那才是你要做的。我了解你的,而且我也防範著呢。”“我並沒有想出什麼來對付你,先生。”我說,我覺得聲音如絲,它警告我把話截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