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進了書房,司機說起程司令的書法怎樣怎樣有名;全國多少多少大門麵是他題的款。
"小女子,我像你這樣大的時候,還不識一個大字——我家祖祖輩輩,沒一個識字人,你信不信?"
霜降馬上說:"信,首長。"
"好熱。你們誰去拿點茶來喝喝。"程司令說。司機忙說他去。霜降瀏覽四壁的書、畫、字,程司令"吱呀"一聲坐進了一張藤沙發。一套藤沙發是霜降眼看著搬進來的,原先那套絲絨的在春秋冬三季用。書房中央鋪一塊普藍、銀色圖案的地毯,看去雖像民間家織印染花布,卻又那樣華貴。霜降腦子想痛了,也沒想出一句話來恭維老將軍的書法。因此她不敢轉身,一旦轉身,她就非說點什麼不可。老頭正等著呢。其實她看不出他的書法有什麼好。她想,若她是個什麼司令,手裏有槍有炮有權,即便不會寫字也會被人請了去題款。她家鄉有句話:田出稻還是稻出田。霜降還在想離開這裏的借口:去幼兒園接孩子?時間太早;回去掃院子?院子在早晨被掃淨了。"怎麼樣啊?小女子,看來你對書法蠻感興趣。……"老頭說。等不住了。
霜降正打算硬著頭皮湊趣兩句,側邊衛生間的門開了,一個穿短褲赤上身的青年出現了。"爸,您怎麼在這兒會客?"
他發現霜降,又快又馬虎地哈一下腰:"對不起,不知是女賓。瞧我放肆的。"他拍拍自己赤摞的胸脯:"程大江,程家老九。"
霜降起先隻看到他健壯勻稱的身板,抬頭,發現他竟十分俊氣,俊得她嚇一跳似的喉嚨猛一幹。"歌舞團跳舞的,不然就是淮海電視劇組的。對吧,爸?"
霜降·叁(2)
淮海是這家的老五,在這個或那個電視劇攝製組裏當製片。院裏一出現花枝招展的女郎,人們就嘀咕:"又是來找淮海的。"
"你上這兒幹嗎來了?"老將軍問。
"是找淮海的吧?……"他又轉向霜降:"瞅你就眼熟,準在什麼挺惡心的電視劇裏見過你。"
程司令拍拍藤椅扶手:"問你——上我這兒幹什麼來了?"
"上廁所。"
"什麼?混賬東西,這麼大院子就我這一個廁所你看得中?"
"您真沒說錯——全北京除了中南海,可能隻有您這個廁所帶空調。像我這號人,平常不讀書,隻靠上廁所那會兒長長知識,沒空調的廁所可太殘酷了。"他又轉向霜降:"別生氣,我說了電視劇的壞話。憑良心,你覺得那些玩意是不是挺惡心?一個女人前頭跑,一個男人後頭追,一條圍巾飄啊飄,再來個慢鏡頭——怎麼有這麼多、這麼屎的導演?……"
霜降想,七八個小保姆聚在一塊看電視時,最看不夠的就是那些跑啊追啊。"我從來沒演過……"她解釋。
"千萬別演!……"他做了個作揖狀。
"你給我出去。"程司令壓低聲吼道。
"爸,我又不是在胡扯……"
"出去。給我馬上出去!"
他雖然仍將臉朝著霜降喋喋不休,但兩腿已飛快向門口撤退。到了門外他停住了,"爸,有件重要事我晚上跟你說。"
"現在就說!"老頭一抬下巴。
院裏人都摸準了老頭的脾氣:若有件事立刻想讓他知道,就賣關子:現在不能說,遲些再說;若有事想瞞他一陣,就催促:有件急事得馬上告訴您。
"現在不能說。是關於錢……"他看一眼霜降。霜降抽身要走,他狠狠使了個眼色,輕輕做了做手勢,叫她留下。後來聽說,這家兒女總在父親有女客人來訪時跟他借錢或討錢。
"爸,六嫂叫我還錢,我現在哪兒來的錢還?……"
"沒錢還你當時倒敢借?雜種!"
"這怨你了,爸。你非逼我進這倒黴的軍院。三年下來,人窮得直叮當。我一說做生意,您就要槍斃我,我當然沒錢還賬!"
"閉嘴,小畜牲。一共欠多少錢?"
"三千五百八十。要還的話,我有零沒整。"
"三千五?!"老將軍揮揮手:"你給我滾,我沒那麼多錢給你擦屁股。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嗨,爸,你說六嫂那個著名大破鞋憑什麼管我要賬?"
"你滾不滾?"
"她口口聲聲說六哥要錢用。六哥蹲小號裏用什麼錢?明明她趁火打劫,想在離婚前把自己揣成個錢櫃子!"他再次給霜降暗暗打手勢。"爸,您讓不讓我跟六哥談談,讓他知道知道他老婆在外麵有多醜惡卑劣!"
程司令忽然沉默下來。
"爸,您聽見我說什麼了吧?說六哥,四星。剛回來那天我去看他,他整個變了樣……"
"誰準許你去的?"
"他是我哥呀,就是真監獄我也有權見他!就是真犯人,他也有權出來放放風什麼的!連家人都不準見,也太不人道了。這樣住不到十年,他準死!您還不如現在就槍斃他得了……"
程司令站起身,眼變得十分伶俐。他走向那張有十隻抽屜的巨型寫字台。霜降見程大江的神色漸漸緊張起來,兩眼機警地跟蹤著父親的一舉一動。他中等個頭,方方肩膀,全身上下布滿見棱角的肌肉。他甚至連鞋都沒穿,一雙腳的膚色與全身差異頗大。當他發現霜降那樣用心打量他,他翹起一隻嘴角笑了。似乎任何女性對於他的好感都在他預料中。似乎他為所有不例外的由他而生發的愛慕感到乏味;抑或由於太習慣這種優勢而變得疲憊。唯有這一種笑,能使人看到這家兄弟的同一血緣,雖同一種笑各有意味。四星笑出了玩世不恭;東旗的笑顯示了她的超拔,不留意人間煙火,還像是她懷著滿腔高人一等的憐憫與寬容。而大江,當他同樣翹起一邊嘴角笑時,你隻會感到他被寵累了;他對不出所料的寵愛所生發的逆反情緒,以及一個始終被寵愛包圍的人想衝殺出去,卻無法衝殺出去的絕望。對了,霜降一下找準了那感覺,大江的笑,就是一種絕望。剛進程家,霜降就常聽小保姆們議論大江。大江是一群小女傭的童話。一個高等軍事學院的有少校軍銜的博士生;一個名將之後,最要緊的是他還是單身,似乎也沒有正經八百,稍長久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