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遙莘問她:“你看到了嗎?”
蘇箬轉過臉去看姬遙莘,但是她沒有看到姬遙莘,她看到了一條寬闊的河,水波粼粼,蘆葦在河畔的泥沙地中搖曳,在那些蘆葦根係盤結的地方,有個人正站在那裏。河水沒過了他的腰,他的頭發濕淋淋地貼在臉上,目光茫然無依;他有時望著河堤,看著行人從那裏經過,有時又眺望著漁船從河麵上駛過去。
蘇箬繞道這人麵前,看清楚他的臉。
“他”的臉隻剩下被泡脹的一片慘白,根本分辨不清五官。大概是個死去很久的水殍吧。
入夜的時候,河水中央忽然出現一個漩渦,水位飛快地下降,遙遠蒼茫的夜色中,一個身穿灰色長袍的男人從河床中走過來,他的頭發在夜風中飛舞。蘇箬吃了一驚,穿灰袍的男人和吳德長得一模一樣,隻是神情要陰鷙很多。他走到水殍麵前,打量對方半晌,忽然問道:“想要一直留在這裏嗎?”
語氣霸道,不容置疑,連同末尾的疑問都重重地沉下去。蘇箬明白,這是真正的無支祁。
水殍猶豫一會兒,點了點頭。
“好,從今之後,你就是我的人了。”無支祁冷冷地看著水殍,語氣卻溫柔了一點。水殍還是呆呆站在蘆葦叢中,似半截枯木。
無支祁轉身向河心走去,踢開腳邊淺淺的積水,水殍在蘆葦中站了一會兒,急忙跟了上去。
日子飛速地流逝著,水從地勢低窪的地方流過去。曾經見過的地宮又在幻境中出現,水殍踩過地宮上方懸掛的鐵鏈,他在鐵鏈上坐下來,看著下方,無支祁正低頭查看丹爐中的火。
無支祁說:“你,下來吧。”
水殍沒有名字,無支祁總是用“你”來叫他。水殍從鐵鏈上輕巧地跳下去,無支祁手裏拿著一個小小的箜篌,他撥著琴弦,箜篌發出單調的聲音,回響帶點動聽的味道,卻又全然不成曲調。無支祁說:“我喜歡聽箜篌的聲音,你彈給我聽吧。”
水殍小心翼翼地接過箜篌,他不敢去碰無支祁的手,怕自己手上帶著水草腥味的水漬會弄髒無支祁的袖口,可是他又那麼想觸碰到對方,盡管他知道對方和自己一樣身體是全然的冰冷。無支祁察覺出水殍的畏縮,說道:“畏手畏腳。”
他抓住了水殍的手,將小小的箜篌放到水殍的掌心中。
蘇箬靜默地看著眼前曾經發生過的事情,水殍退到一邊,慢慢坐下來,他開始撥動四根琴弦,在石壁上藍綠搖曳的鬼火當中,他的臉龐半明半暗,若有所思。不知道撥了多長時間的琴弦,水殍發現無支祁倚著丹爐已經睡著了。
後來又過去很久,蘇箬看見水殍踩著河波行走,在繁星滿天的夜裏枕在岸邊沙地上,凝望在夜色裏沉默的山巒。他站在地宮中,頭頂縱橫交錯的鎖鏈像是蛛網一般。他有時候也會離開水走很遠的路,到附近的一個小鎮上,凡是他走過的地方,都會升起濃濃的灰霧。鎮子上的人越來越少,可能是打仗打到這邊來了吧,水殍不太清楚,他隻記得,有一天他來到鎮上時,那裏已經徹底荒廢,野草和藜蘆從家家戶戶的院牆上生出來。
蘇箬無從揣測水殍對於無支祁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情,就像其實她難以把水殍和吳德聯係起來一樣。
有一天,無支祁告訴水殍:“我該走了。等到箜篌重新響起的時候,我還會回來。”
水殍沒有說話,無支祁也不會再多做告別。夜裏暴雨嘩啦啦地下,河水漲了很高。水殍在河堤上奔跑,河堤很快就會被衝垮,他倒在水中,被河波推入到水中,這裏是他的家,可是此時卻感覺到徹骨的寒冷。
天亮之後,水殍返回河眼的地宮中去,無支祁還是像以往那樣倚著丹爐,仿佛睡著了一般,爐中的火已經滅了,箜篌還好端端地放在地上。水殍走過去,撿起那個箜篌,試著去撥動幾個弦,卻一點聲音都沒有撥出來。
他將無支祁放入棺槨之中,隨後又是許許多多年漫長的等待的歲月。日升月落,潮漲潮退。直到有一天,水殍站在河邊,那時天已經全黑了,他看到有個年輕男孩騎著自行車從河堤旁的道路行駛過去,那個男孩長得像極了無支祁。
蘇箬看到水殍在岸邊愣了很久,但她不知道水殍在想什麼,是否有過激烈的思想鬥爭。她隻是眼睜睜看著,水殍摘下蘆葦葉撒到岸邊的淺水中,那些葦葉紛紛揚揚的,變成一張一張百元大鈔。騎自行車的男孩看到了,停下車子,猶豫片刻,走到水中去撿。
水鬼將男孩拉入水中,水殍走上前去,他慘白的、沒有五官的臉在抽搐,也許他是想露出一個笑容,也許是他在痛哭。他吞噬了男孩的魂魄後,變成了男孩的樣子。
他走到岸上,岸邊的沙土地留下一行濕漉漉的足跡。男孩的自行車和書包扔在岸邊,他打開書包,作業本上寫著男孩的名字,吳德,所以從此他就叫吳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