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箬安靜地在晃動模糊的畫麵中,看到“吳德”本來的麵目。
真正的吳德,隻是一個普通的中學生,在某一天,因為貪財涉水去河裏撿錢,被水鬼拉到河裏去了。他的怨氣被水殍吸了進去,所以蘇箬才能看到吳德曾經的學校,籠罩著不散的灰色水霧。可是水殍為什麼要殺害和無支祁麵容相似的吳德,卻已經不得而知。
因為當時對無支祁的承諾,水殍永遠都無法投胎轉世。他是無支祁的人,所以隻能一直守在這裏,留在無支祁身邊。
就像即使是這個時候,蘇箬也不明白吳德對無支祁懷著怎樣的感情——更不可能知道,吳德對姬遙莘,對於蘇箬她自己,又是怎樣的感情。
“吳德”呆呆地在河岸邊站了很久,河水從河堤下麵湧上來,腳下的被水浸濕,又被河水卷走。良久,水殍低下頭去看自己的手指。修長的手指,年輕人的手指。他忽然又發瘋一樣地衝到了河水中,水流自動從他的身邊分開,慘白的水鬼在波浪之中衝著他笑。
水殍匆匆忙忙跑到地宮中,拿起那個箜篌,手指用力撥動著四根琴弦,但是沒有任何動靜。
他輕輕地把箜篌放在地上,腰彎下去,許久沒有直起身。過了很久,吳德靠著冰冷潮濕的岩壁坐下去,他依然低頭看著原本屬於吳德的手指,良久,吳德的臉頰上忽然有水珠順著臉頰滾落下去。是滲入地宮的河水落到了他的臉上嗎?也許那是水殍的眼淚,在他成為河中永世不得超生的水鬼很多很多年之後,流出來的人的眼淚。
隨後,時間又如水流一般匆匆而過。吳德的身影伴隨搖曳的水波,動蕩不清。他有時候還會去荒廢的小鎮上,有時在河畔的亂葬崗中閑逛,夜梟在深夜的樹林中發出淒厲的尖叫聲,吳德站在河堤上,冷風拂起他的頭發,他漠然望著水鬼列隊走向河心。風不停地從河邊上刮過去,白雲在水麵的影子也是虛幻的。他有時獨處地宮中,負手站在丹爐旁時,身影已經很像是無支祁了。
死去的學生吳德的怨氣和水殍本身的暴戾開始折磨他,讓吳德時常意識到,他是本該生活在地獄中的惡鬼,他也像無支祁那樣,吞噬淹死在水中的亡靈。縱然如此,箜篌依然無法響起來。他依然在地獄中,所有人都生活在地獄中。
有了人身之後,吳德逐漸開始試著去更遠的、有人煙的市鎮,他與人交談,甚至能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個正常人,他尋找能使箜篌彈響的人,樂器大師或者文物專家,他都想辦法去拜訪。但是所有人都說,這個箜篌是不可能響起來的。
沒有任何辦法,吳德已經想放棄了,可是他沒有辦法放棄。那天在無支祁麵前點頭,就已經烙下了不可反悔的契約。他還是要不停地想辦法讓箜篌響起來,他想要見無支祁。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日子單調地重複。
也許,無支祁也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沉睡在河下地宮中的棺槨,最後就爛在了河水之中,和所有水裏的孤魂野鬼一樣。可是,在很久之前,他分明讓吳德留在那條河裏,如今卻在隻言片語地交代之後,沉睡不醒。
吳德大概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執著於把箜篌彈響,是為了能再度見到無支祁嗎?他走到水潭邊,低頭望著水麵中自己麵容的倒影,就像是隔著一層冰冷的水麵與無支祁對視。
後來,吳德就在河邊遇到一個引渡亡魂的女人,那就是姬遙莘。他看著這個女人將一個個淹死在水中的亡魂帶走,忽然意識到,這個女人也許是他的同類,在找尋什麼永遠都找不到的東西。
“這條河上的亡魂,你不能帶走。”吳德說。
姬遙莘打量著他,神色莫測。
“你在這裏幹什麼,”在吳德的回憶中,姬遙莘輕輕地說,語氣一如她對蘇箬講話時的溫柔,“你是這河上的水鬼吧,罪孽太重,我沒法把你帶過去的。”
“我不需要,我隻能留在這裏。”吳德僵硬地說。
姬遙莘不說話了,她在岸邊沙地上坐下來。她那時的模樣,和蘇箬心中的姬遙莘完全一致,沒有絲毫變化。她看著蘆葦搖曳,許久後說:“你願意成為引路人嗎?”
吳德說:“我在尋找重新讓箜篌響起來的方法,你可以幫我的,對不對。”
姬遙莘望了吳德一會兒,她點頭說:“我可以幫你。”
或許實在是漫長的日子太過無聊且無望,和姬遙莘一樣,吳德答應了姬遙莘,成為引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