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地注視著她,一瞬間竟想起了第一次看她唱歌時的情形:她一身黑色衣褲,手指用力地撥電吉他,吉他爆發出玻璃碎裂般刺耳的聲音;她一身白色蕾絲紗裙,銀色眼影,手握著一枝潔白的百合,赤裸雙足走向舞台正中央。一束銀色的細碎光芒從天花板照射下來,緩緩飄落的人造雪落滿她的頭發,她的紗裙,她單薄的肩膀。當最後一個音符消失在空氣中的時候,兩行淚水順著她的臉頰緩緩而下……相戀的那段日子,她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照顧我的生活以至於讓我每每麵對她時都不禁心存內疚……而後來當我決心重返夏城時,她又……如今從她的臉上已看不到絲毫仇恨。也許是應了這句話:愛重反成仇,薄極反成喜。未等我回話,她便自顧自地說,徊年,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這次是為什麼回來,哦,我知道了,是為了拿衣服是嗎,我已經替你準備好了,真的,都準備好了。親愛的,你一定餓了吧,對,餓了,餓了,肯定餓了,那我去給你做飯吃。哦,求求你不要拒絕我,好不好,親愛的,好不好……
我目送眼前絮絮不止的唐卡走進廚房。她從冰箱裏拿出三枚雞蛋,放進鍋中,擰開煤氣。
我心亂如麻,不知所雲,腦海中隱隱想起曾經看過的一首懺悔詩:
鍾聲敲響/歌聲停止/懂得離別的孩子有了眼淚/一切的悲劇始於/這個夏天
我一頁一頁地翻過去,翻過去。與此同時心底又是多麼真摯地希望,那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能夠如翻動的紙頁一樣,隻要願意,就永遠不要第二次出現。讓它隨著時光的海浪,一同被埋葬。
徊年的字體依舊不羈而狂放,可是我卻偏偏能夠從中讀出無限的溫柔與遲疑,這就仿佛他的性格一般,永遠令人捉摸不透,卻又時常給人以驚喜。我躺在床上,恍惚中聽到了唱詩班輕靈的歌聲,隱約可辨鋼琴的伴奏,與多年來我在教堂中反複聆聽的一樣。那歌聲像是長了巨大翅膀的白鳥,在湛藍色的蒼穹之上自由地翱翔。父親生前曾告訴我,善良的人會在天堂得到永生。我把徊年的日記本緊緊地貼在胸前,依稀可辨他的體溫——可是他已經不在了……
再也不會有人在與我尚不熟識的情況下住在我家了;
再也不會有人在夜晚為我放各式各樣的音樂了;
再也不會有人在我被蛇攻擊時衝過來把蛇砸死之後嘲笑我了;
再也不會有人在螞蟥爬到我腿上時想盡一切辦法把它驅走了;
再也不會有人……再也不會有了。
偌大的病房,寂寞的陽光灑進來,我把自己的整個身體都蜷縮在被子中,失聲痛哭。
本想把徊年的骨灰帶回夏城,卻又想起這樣一句話:每個人在死前都要回到故鄉,落葉歸根,而那些不能回去的人將成為漂泊的孤魂,永生永世流放。於是在皚城為他買了一塊小小的墓地,將他安葬之後便匆匆回到了夏城,沿途的風景在秋日未來之前便已日漸蕭索。來到詹牧師家中,曾經盛開得如火如荼的薔薇如今已大有頹敗之勢。詹牧師開門後,見我滿麵悲傷,仿佛明白了一切。輕輕攬著我的肩膀,他低聲說,孩子,主愛你,一切都會過去的。
我感受著老人傳遞給我的慈父般的溫暖,哽咽著說,詹牧師,我想受洗,像我的父親一樣,永遠做主的兒女,主會接受我嗎?
詹牧師仰起頭瞭望天空,低聲說,當然,主愛你,主愛所有的人——隻是我的孩子,我怕你此刻的話語並不是出自於內心最為真實的願望,也許你隻是因為無法排遣胸中的悲傷,想要尋一個借口以求逃脫。倘若果真如此,受洗便也失去了意義。當你能平靜地接受這一切時,再給我明確的答複。
事實證明詹牧師所言極為正確,在很長一段時日裏,我總是無法抑製自己心中因徊年的離去而湧起的悲傷。在教堂司琴的時候我總是感覺徊年就坐在最後一排注視著我,他的右嘴角依舊微微翹起,桀驁不馴;而每次從教堂出來的時候我也會習慣性地四處張望,仿佛徊年過不了多久就會從白樺林中提著大大的畫箱走出來,臉上衣服上滿是行將幹涸的色彩,我們會如以前一樣並排走在路上,他依舊會給我講很多笑話,有的很可笑有的很無聊,還不等我做出反應他就自顧自地笑起來,露出整齊而潔白的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