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總是反複地聽何勇的《幽靈》,反反複複地聽他說“他們已經不在了,這個世界,我很想念他們”,繼而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白天上課的時候總也提不起精神,功課一團糟。那段時間各科老師輪番找我談話,最初他們都以為我是剛剛進了高中不適應,遂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見我屢教不改,於是改為厲聲斥責。因心中明白自己依舊是在沉溺,所以我默默承受這一切,不願過多解釋。直至有一天林溪突然對我說,淺澤,你不能繼續這樣下去,我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自毀前程。我望著林溪,她的神情非常嚴肅,仿佛要看穿我孤獨的靈魂。
她向老師提出與我同桌,我默然許之。以後的日子裏,她每天檢查我的功課,逼我認真完成作業。課後她幾乎把所有的時間用來陪我:和我一同欣賞音樂,我在教堂司琴的時候她就坐在最後一排安靜地等待我,在回家的路上與我聊天……她的話題似乎永遠都是那麼豐富,隻是,從來不提徊年。很多時候我們會一同閱讀《聖經》,那日重溫了多年來一直牢牢盤踞於我內心的故事:
耶和華神所創造的,唯有蛇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狡猾。蛇對女人說,神豈是真說不許你吃園中所有樹上的果子嗎?女人對蛇說,園中樹上的果子,我們可以吃;唯有園當中那棵樹上的果子,神曾說,你們不可吃,也不可摸,免得你們死。蛇對女人說,你們不一定死,因為神知道,你們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們便如神能知道善惡。於是,女人見那棵樹的果子好做食物,也悅人的眼目,且是可喜愛的,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子來吃了;又給她丈夫,她丈夫也吃了。他們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露體,便拿無花果樹的葉子,為自己編做裙子……
故事讀完,望著身旁的林溪,隻覺得她的容貌與我的《聖經故事》中的夏娃再度重合。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唇邊剛剛生出的柔軟的胡須,又低下頭看了看自己逐日強壯的體魄……一股從未有過的迷惘直衝頭頂——在《聖經》中,亞當是男性,而夏娃是用亞當的肋骨做就的女性;在現實生活中,我又算是什麼?在認識徊年後的這一年多來我所扮演的,又是怎樣的一個角色?
那一瞬間我像是突然覺醒了一般,一種潛於體內的能量被不知不覺地喚起,或許將支配我的一生。
不久之後,詹牧師為我主持了受洗。
高三畢業之後,經教會推薦,我進入了皚城神學院——幾十年前父親曾任職的神學院,開始了自己長達六年的進修生涯。學院剛剛翻修過,在天空的映襯之下看上去威嚴而莊重,爬牆虎蓋滿了一整麵牆,風吹來時像綠色的海浪一樣浮動出層層的波浪。
我知道,這就是父親曾希望我做到的。而如今的我,終究沒有讓他失望。
再次回到夏城已經是六年之後的事情,那時的我以優異的成績從神學院畢業並獲得牧師資格。置身於偌大的皚城,我仿佛總能聽到徊年的喃喃低訴,猶如縹緲入夢的歌聲不絕於耳。這就如同我進入高中的第一年,幾乎每夜都會在夢裏重新目睹徊年的死,他僵硬而冰冷的身體本身便是一個難醒的夢魘,橫陳在我塵土飛揚的記憶之中。我本以為在度過了神學院六年漫長的學習生涯之後,自己已蛻變為心緒平然之人,然而當我被告知自己有可能被留在皚城的時候,還是毫不猶豫地斷然拒絕。直到這時我才明白,這麼多年來我所謂的忘卻,不過是記憶的塵封。所以當我直麵這一切時,還是會不由自主地選擇逃避。我隻能不去觸碰有關徊年的記憶,但卻無法遺忘哪怕絲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