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懂藝術了,他不願自己犯錯--除了文藝的大眾性,我們沒有機會聽到魯迅做出新中國文藝方向的大敘述:不像他關於改造國民性、攻擊禮教等五四命題的早期激烈言論,也不像他對白話文運動和新文學的熱烈期待,他很少展望或預言未來中國的藝術--在民國主流美術家那裏,這類將來時的狂熱想象,數不勝數,今天讀來,多半是口號與夢話--魯迅僅以省略的、不經意的詞語打發相關話題,如老人麵對孩子,也如明智者的沉默:這不是因為他忙,不是因為他矚目於更大的是非,而是,我以為,恰好在他最熟稔、最能把握的文藝中,他深知什麼是不可把握的。
在寫給畫家的許多私信中,他偶爾提醒這種不可把握的文化感,譬如油畫,他說中國連美術館也沒有,不見真跡,學油畫,隻是在“摸黑弄堂”。他欣喜於新木刻的零星成績,但對年輕藝術家的散漫、任意、粗疏,總要輕微地告誡,好比笑過之後,臉色就冷下來,藏著失望,又不忍觸傷晚輩。他從未真的滿意過左翼木刻,懸著高的標準,時時指點其間的幼稚與欠失。他談及木刻的實驗,有如對待自己的小說,隻看做小把戲,總歸假定是在過渡的階段,但又從不輕言日後的進境,不說一句狂妄的昏話,這不是魯迅謙虛,而是,他真懂藝術。
以魯迅當年的聲譽,各路人馬誰不敬畏他,又想用他一用呢,可是隻要涉及作品的質地,他就不肯苟且,百般挑剔。施蟄存回憶魯迅請他刊印一位蘇俄文藝家的銅版畫肖像--好像是盧那察爾斯基--單是校樣,魯迅橫豎不點頭,以至反複重印四次,最後勉強默許,弄得年輕的施蟄存有點嫌煩。魯迅自費印製的版畫集,那是精美雅致,至今也沒有哪個版本可以相比。而他為介紹與銷售而寫的廣告文字,全是再平實不過的話,半點不肯吹牛。
七八十年過去了。西洋繪畫、雕塑、音樂、舞蹈、戲劇、電影……在中國有了為數可觀的專業學院和龐大機構,據說培養了好幾代人才,出現無數長篇小說,無數油畫,還有大量音樂、舞蹈、戲劇和電影。我們有很多很多理由說,西洋藝術的移植,遠遠超過民國初年的想象,不但在中國生根開花,而且大有成就--我無能質疑這份成績單,評價這份成績,過於犯忌。但我總會懸想魯迅的標準,懸想他那些沒有說出的話,懸想他對中國文藝異常冷靜的不以為然,和他介於譏笑和仁厚之間的那種無所謂。我願和魯迅一樣,保持沉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