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迫不及待地打開包裝,拈起三五枝,放到口裏,用舌尖與牙齒細細地研磨,體會那淡淡的清香、若有若無的苦澀。
的確是今春的新綠。清明之前,我在南方,聽茶農說,由於春寒,茶樹剛發芽,采不得明前茶。回到北京,卻發現城裏茶肆的招牌上,都寫滿了“明前茶”的字樣。你說奇怪不奇怪?什麼緣故呢?還是笑而不語吧。
纖細的茶,深凝的碧綠,找來玻璃杯,放少許新茶進去,衝入熱熱的開水。一時間,透明的杯子裏,那些新葉上下翻滾,浮沉,水定了,茶葉都站了起來,齊刷刷地,像養了一杯子的小樹苗。
水,讓這些擰團的葉子舒展了,如同重新回到低矮的山丘上,回到一叢叢的茶枝上,回到沾滿露水的清晨,回到若有若無的薄霧裏。
茶是安靜的,杯子是安靜的。新綠香浸一杯春。我暫且放下手中的蓮友冬至送我的《茶與禪》一書,和朋友對飲新茶。蘇軾說,從來佳茗似佳人。對麵坐的,不是佳人,卻是摯友,對知交如晤茶心。
他拿起我放下的書翻起來,忽然,他說:“茶禪一味。果然茶禪一味。你看明海禪師在序中所說的,茶‘遇水舍己,而成茶飲,是為布施;葉蘊茶香,猶如戒香,是為持戒;忍蒸炒酵,受擠壓揉,是為忍辱;除懶去惰,醒神益思,是為精進;和敬清寂,茶味一如,是為禪定;行方便法,濟人無數,是為智慧’,這樣的句子,真是發人深省。”
難怪禪師眼裏的茶,會和佛教裏的菩薩一樣,在世間做著“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的事業。
當茶葉被放入壺中,當滾燙的熱流衝沏它時,它沒有喊苦,也沒叫屈,它選擇了毫無保留地釋放自己的清香,為了滿足他人,奉獻自己,猶如菩薩廣行布施。
茶葉堅守著自己的綠,不為外界所變,蘊涵著淡淡的香,猶如菩薩嚴謹持戒。
世上的樹葉有千百種,唯有茶葉可做香茗;陽光下的新葉,在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慷然允許采茶人折斷自己,然後默默地承受晾、曬、炒、揉、撚、烘、焙、烤、酵、擠、壓、燙、泡等,就像菩薩默默忍辱。
不預計開花,不奢談結果,即便成長、伸展,在枝頭上挺立,也從不放逸,從不倦怠。從在這世間探出頭的那一瞬,至被人采摘,它幾乎保持著同一個姿勢。當生發願,當生成就,就像菩薩勇猛精進。
除懶去惰,醒神益思,和敬清寂,茶味一如,好似菩薩修習禪定。
無論何時何地,無論品飲者是好是壞,隻要他有所需要,茶就有所奉獻;無論熱水泡茶即衝即飲,還是冷水泡茶慢慢變濃,茶香依然,如同菩薩普度眾生!
許多品茶人說茶中有人生三昧——初飲苦澀,再飲回甘,飲後餘香。我們一直在享用茶,誰又曾想到,新綠香浸一杯春的背後,是茶與菩薩一樣無私奉獻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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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沙門》 銀碗盛雪,閑來煎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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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不喝茶還能成為中國人?”
梁實秋在《雅舍懷舊·憶故知》中這樣寫道。
他在問誰?
二
閑來讀書,發現,古人以為煎茶得茶之正味。
有唐詩為證。
“驟雨鬆聲入鼎來,白雲滿碗花徘徊。”(劉禹錫《西山蘭若試茶歌》)
“文火香偏勝,寒泉味轉嘉。投鐺湧作沫,著碗聚生花。”(僧皎然《對陸迅飲天目山茶因寄元居士晟》)
“白瓷甌甚潔,紅爐炭方熾。沫下曲塵香,花浮魚眼沸。”(白居易《睡後茶興憶楊同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