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2 / 2)

緊張勞累了一夜的同誌們哄笑了。是胞衣,胎盤!人們說著又笑。小土屋外邊已經微微發白了。人們又說,吉英,你真行,一聲都沒吭。

兒子響亮地大哭起來。母親已陷入深深的睡眠,誰哭也哭不醒了。

二、

三十年後,高吉英的孫子在距閃鋪一百多裏地的另一個鄉村出世了。他也是提前二十天來到世上的。母親是女知青齊心。

齊心在自己的東廂房裏準備了幹淨的床單和熱水,用薯幹酒點燃棉球消毒了一把剪子,然後靠在土炕的角落裏,鎮靜地等待著孩子的出世。孩子的爸爸去參加地區的先進知識青年代表大會,早該回來了,卻拖延了三天。走前他還說,等我回來,我送你回北京。

她說,我自己能回。

他說,別,等我回來。

何必呢?她說。

又生氣了?他問。

什麼叫“又”呀,誰又生氣了?

沒生就好,沒生就好。

不生孩子就更好了!

我可不是這意思……

孩子又不是我一人的。

是我一人的,行了吧?我就要走了,你又慪我。

又是“又”!又怎麼啦?

每次兩人頂嘴都是以齊心的高聲叫喊為結束。平東不再作聲,齊心一會兒就會好言好語地說些別的了。臨出門,接過齊心收拾的背包,他說,我是好心,你哪兒也別去,等我送你。

齊心說,我也是好心,怕你開會心裏不踏實,其實我自己能走。

他笑了,我怕你生在路上,沒人照顧。

那好吧,我不走,你快點回來。

陣痛初起的時候恰是半夜。她驚出一身冷汗。隨即恨恨地想到平東。需要他的時候他卻不在。黑暗裏她本能地向誰抓了一把,什麼也沒抓到。除了黑暗還是黑暗。怎麼辦?自己去叫人?這裏離最近的社員家也有五六十米。肚子一旦疼起來就得好一陣,她實在不敢貿然出門。蜷縮在黑暗裏呆呆地想,想可恨的平東幹下的好事,男人那種時候絕不會為女人想。他忘情地拚命地滿足自我,然後靜下來,才又恢複了那副理智,那副充滿關切的神情。黑暗裏,腹痛也被染上了黑色,疼起來沒邊沒沿的,彌漫在黑夜裏,顯得遼闊廣大,世界大同。於是她想,偏不去叫人,我要自己受這個罪,以後讓他看看,讓他知道他幹的好事……萬一死了?死就死。死了就好了!讓他後悔,悔恨,遺恨終生,想著想著,心突然軟了,化了,—股埋葬舊情的慘烈感動了她。不料心剛軟,肚子又硬了,像什麼人使勁用布整個地勒她,,非要把肚子勒平不可。她頹然地靠在被垛上,撐住自己的腰。齊心想象得出,平東一旦得知她這一夜如何獨自度過會是怎樣的表情,會是怎樣的自責,她感到一陣快意。又一次陣痛過去後,她決心不再想平東。她要想想自己究竟該怎麼辦了。

齊心拉開燈,翻出那本《赤腳醫生手冊》,翻到那頁卷了邊兒的“婦產科”一章。齊心利用一次又一次陣痛的間歇,因陋就簡準備好了該準備的一切。包孩子的那套小被單早已在身邊。她舉起手表,數著痛的次數,關注著疼痛周期的不斷縮短,她鎮靜地靠在被垛上,等待著關鍵性的信號:破水。

肚子反反複複疼了好,好了疼,她都很平靜地對付了。人隻要清醒,有了目標,有了心理準備,一切艱難險阻就一律變為過程,在心理上被概括為過程了。這種概括使具體的、細微的感受全都上升為理性。上升為理性之後,一切就都成為頭腦的而不是身體的負擔了。頭腦的負擔隻需利用意誌和思想,像牛郎用來保護孩子的兩個筐,保護著人類痛苦的權利和能力。

當腹痛緊縮為半分鍾一次,每次疼半分鍾的時候,齊心感到水庫決口一般,突破性的進展發生了!羊水呼的一下湧出來,肚子順勢下沉。她的手從背後伸下去探探,一陣驚嚇掠過全身,在雙腿間,她摸到一個毛茸茸的頭頂!這在書上叫“露頭”,初產婦不能由著貽兒的腦袋任性。書上說,給初產婦助產,需要醫生用掌心把胎兒的頭反複往裏推以擴張產道,避免胎兒產出時造成產道撕傷。齊心頂住被垛,手再次從身後伸向產道口,用四個手指肚輕輕推那毛茸茸的軟軟的頭頂。孩子,媽媽在這兒!你看這是媽媽的手,媽媽摸到你了!齊心仿佛見到了勝利。她的孩子已經在等待進入人世了,看他多聽話,他不再動,隻靜靜地等待媽媽的批準,等待送他進入人世的三級火箭點火,升空,這時,齊心的腹部升起信號旗,它一點一點地把疼痛壓過來,好像憋足了氣悠著勁要幹大事情。

齊心及時地深吸了一口氣,叉開雙腿,隻感到突然要大便,接著便有什麼屙在了床上!要憋住已不可能,地仍在努力,卻發覺一次更大的決口已不可避免,手無力地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東西。閃念之間,肚皮一下子落在脊梁骨上,孩子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