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1 / 2)

四、

齊心一直是個堅強的女性,實際上她崇尚堅強。她失去父親的時候剛剛十歲。父親是當代中國軍事史上一位頗有名氣的將軍,父親去世時,母親領著她和弟弟站在八寶山革命公墓禮堂裏父親的遺體旁邊,她的眼淚奪眶而出,母親拍拍她的肩膀說,堅強些,要給弟弟做好榜樣。於是她學著母親的樣子,咬住嘴唇,吞下淚水;可惜弟弟並沒有學她,他還不懂為什麼要咬住嘴唇看爸爸睡覺。

在一個軍隊子弟學校裏她當過少先隊大隊主席,各門功課都拔尖,她還是學校合唱團的指揮。每當紅五月歌詠比賽或者其他什麼慶典,當台上大幕拉開,露出穿著鮮豔服裝的合唱團時,總是她精神抖擻地走到台中央,向全體觀眾行一個極標準的隊禮,然後喀嚓一轉身,稍靜片刻,雙手猛地一抬,威風凜凜,全場立刻鴉雀無聲。接著合唱團的歌聲響起來,在她有力的指揮下,歌聲鏗鏘,富有節奏,也極其整齊劃一。“我的歌聲快快飛吧,飛過大海迎著朝陽;飛呀飛呀飛呀,飛到戰鬥的亞非拉。告訴夥伴們,我們支持他,我們支持他,我們支持他,被壓迫人民心連心,我們永遠是一家……”

人為什麼要堅強,她從來沒想過。她隻把它當作生活規範接受下來。堅強就是不怕困難,堅強就是勤勞勇敢,堅強就是和壞人壞事做鬥爭……

幾年以後她恰恰趕上史無前例的上山下鄉運動。在人頭湧動的北京火車站月台上,人們高聲朗誦著紅衛兵詩人郭路生的詩,《最後的北京》: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浪的翻動;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一聲心碎的汽笛的長鳴。

……

告別的聲波就要卷走車站,

北京在我腳下緩緩移動,

媽媽,媽媽,媽媽別離開我啊,

心啊,心啊,心啊別這樣疼痛!

……

我再一次向北京揮動手臂,

想要緊緊地抓住她的衣領,

親熱地對她粗聲粗氣地叫喊,

聽見嗎?記著我,媽媽啊北京!

……

齊心和夥伴們趴在車窗口,車開動的時候,同伴中的幾個女生都哭了,她們把手伸出窗外,和月台上的不論什麼人瘋狂地拉手,似乎抓住任何一隻手都是抓住了北京。

齊心坐回座位。她早早地就把送行的弟弟打發走了。她不喜歡臨別時的哭哭啼啼。她嚴肅地坐在那裏,等火車駛遠。幾個女生終於淚水漣漣地坐回了座位,車廂裏還是一片哭聲。她站起來,慷慨激昂地說道,同學們,各校的同學們,我認為,我們必須注意克服悲觀傷感的情緒對我們隊伍的侵蝕,我們要全力以赴地投入到偉大的上山下鄉運動中去。我建議,咱們大家一起唱支歌……

她的聲音被各種不滿、不屑以及反對的聲音淹沒,但她所倡議的歌子仍然在一部分人中唱了起來,“抬頭望見北鬥星,心中想念毛澤東,黑夜裏想你有方向,迷路時想你心裏明……”

一個外校的高年級男生擠過半個車廂走過未。他的一副沉穩堅強的外表給予她好感。他們互通姓名。這種突然而同誌式的相識方法在當時是十分流行的。

賀平東說,我們必須在知識青年中間克服一種悲觀失望的情緒,無所作為的情緒,自暴自棄的情緒;這需要我們一切擁護毛主席關於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偉大戰略部署的同學們的共同努力……

齊心直率地望著他,望到他的心裏,看出他是一個和自己一樣有理想、有抱負、有著一往無前的決心和堅定信念的人。她願意和這樣的男生成為戰友,她說,賀平東,到了地方,咱們兩撥人爭取分在一起。

她還記得,賀平東當時有些意外,他十分審慎地思考片刻,未置可否地說,到時候再說吧。她沒有多想,她認為這就是允諾,不過是一種有著矜持外表的允諾。事實證明她想對了。賀平東下車後主動找到縣知青辦和公社幹部,要求把齊心她們六個女生和他們六男二女分在同一個村。

五年以後他也是這樣望著她,她抱著一疊為他洗好的衣服,站在集體戶他的土炕前,等他做出最後的決定。終於他說,今天晚上,你就搬過來。

這一天,他和她剛剛從公社領了結婚證回來,以實際行動證明了他們紮根農村當一輩子社會主義新農民的決心,同來的夥伴們都走光了。賀平東曾經兩次、齊心曾經一次讓出了升學或招工的指標,他倆一直像在比著誰的決心大。

送走最後一個夥伴之後,站在空蕩蕩的集體戶院子裏,賀平東說,就剩我們倆了。

齊心說,我願意一輩子紮根農村。

他平靜地問,真的嗎?

她答,看行動吧。

他皺起眉頭,深沉地望著遠方說,我不希望你為我做犧牲。

她更深沉地說,不單為你,也是為我們這一代人的信念,為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希望,我願意貢獻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