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倆仍住在集體戶裏,一個住東廂、一個住西廂。不幾天村裏就有流言傳播,賀平東這才做出決定:要麼結婚,要麼把齊心轉到鄰村去。齊心選擇了前者,她很久以來就迷戀於平東的帶些憂鬱的嚴肅神情,也早早把他那副若有所思的眼神學了過來:她模仿他“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式的穩重,模仿他“咬碎仇恨強咽下”的隱忍;她不知不覺地模仿他的語調,模仿他的姿態。模仿他分析問題處理問題的習慣方式。如今,他像平時研究各種秋收計劃似的提到了婚姻,開始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沒有愛的字眼,沒有多情熱切的目光,表明這隻是深思熟慮之後的一種選擇。盡管這正是他與眾不同的一麵,盡管正中下懷,然而她還是覺得缺少了一點點想象中應有的激情。那時候的青年人爭相表現深沉。他們經過文化革命的風風雨雨,反反複複;他們經曆得太多,成熟得太突然,於是要表現這些經曆,要表現這種成熟,僅僅慷慨激昂、義正詞嚴已不足容納,隻有沉默寡言、深思熟慮的外表才能給人以充分想象的餘地和神韻。於是一切表示自己有思想的青年人都變得深沉極了。齊心和賀平東都恥於袒露激情,認為激動是很淺薄的感情,說出來就更淺薄了。
結婚的決定很快。第二天他們就去了公社。回來的路上,口袋裏揣著大紅結婚證,賀平東才第一次名正言順,腳正不怕鞋歪地攥住了齊心的手。齊心第一次覺得自己鐵姑娘一樣的雙手又小又軟又冰涼,想起自己幾年來苦苦的等待終於有了結果,實際上是她暗暗地擊敗了集體戶裏所有的女生,包括平東當初帶來的兩個女生。心裏酸酸的,幾乎哭出來,又忍住了。她發出堅定的誓言說,平東,今後我們共同奮鬥,生死與共了。
平東緊緊地握著她的手,說,對,像馬克思和燕妮一樣。
我也許做不好,她說。
我相信你,你能做好。
他們從公社供銷社帶回幾斤雜拌糖、兩條廉價卷煙和核桃、大棗,當晚就舉行了革命化的婚禮。隊裏的貧下中農們都來坐了坐,說會兒話。吸幾支煙,臨走揣起一把糖,人來人往也鬧到半夜。
子夜來臨。
人一走光,二人相對,便覺出不一般的心境。平東的臉已經紅到無以複加的地步。他帶些憂傷地望著她。關上燈,過來,齊心兒。
齊心拉滅電燈,借著月色,走上前去。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一雙潮濕、熱乎乎的大手捂住了它們,輕輕的,從手心到手腕,從手指到手背,每一根細骨,每一處皮膚,他都急切地撫摸著。於是她的手指抽搐了,痙攣了,它們無秩序地配合著對方,貪婪地體味著對方的溫度,感受著對方掌心硬繭的摩擦。一根一根關節粗大的手指,一條一條鼓出皮膚的蚯蚓般滾動的血管,帶給她前所未有的心髒的抽動。夜色中,新郎和新娘手握著手,長久充滿著手的激情。
齊心有所期待,卻說不清是什麼。她的一雙手融化在平東的手掌中,這時,平東的手悄悄挪動了,挪上她的手腕。這一躍動,使齊心的期待明確了……她想要他的懷抱,他的胸膛。可此時平東的手剛剛挪上她的小臂,路途還遙遠,她的氣息紊亂在明確的期待中,眼睛也睜不開了,她沒有勇氣迎接她的期待實現,猛的,平東撒開了手,幾乎同時,他抱住了她。
她的終點到了。她的身體撞上了他的胸膛,像短跑運動員撞上了終點線。耳朵裏響起尖銳的哨音。是上學時體育老師銜在嘴裏的那種哨子的聲音。他是愛我的,她想。
他久久地擁抱著她。然後兩人在月光中相擁著上床,和衣而臥。夢裏,她已是一個小孩的母親,孩子的爸爸是個四十多歲的農民大叔。隊長領來一個人;說是來看她的,那人站在門口,逆光中那人痛苦的眼神提醒了她,他竟是平東!平東說,想不到你真的紮根了。
她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邋遢不堪,心裏很別扭,就說,你不紮根就別來諷刺別人!
他說,我就是來看看你,其實我也紮根了,在別的村。
他說完就走。她猛地想起什麼,忙問,你去哪兒?你不是和我結婚了嗎?
一句話說完,一下子就驚醒了。她在平東懷裏,兩人身上的衣褲都被汗捂得潮乎乎的。好幸福啊,我們的新婚之夜。她想。
眼前是那張親愛的臉。她隻用一根食指輕輕地在他的臉上滑動,勾勒著他寬闊的額頭,高且直的鼻梁,方正的下頜,還有線條生動的嘴唇。這一切都有著不同尋常的含義。她的手指停在他唇下那塊淺淺的低凹處,那裏有一個平緩的翹起。這時,平東的頭往下一壓,齊心的手指就被含在他的口中。他醒了。他們接吻。在完全由平東控製的程序中她隻是一個被動的角色。他們纏繞在一起。平東比昨夜更奔放,更肆意,嘴唇帶給她完全不同於手的新感受。被吻得一片空白之後,她想到,這才是真正的新婚之夜啊!